如此一来,谜底全部揭晓。
淡蓝的薄暮弥漫在竹林里,夕阳的余晖将一根根竹子映得火红。
黄昏时分最是孤寂冷清,银色的蛛丝在微微寒风中寂寥地飘摇。
江户城西,青山长者丸子恋森林尽头的原野里,一座平房隐蔽在竹林之中。房子周围圈着一道虚有其表的矮树篱笆,草葺的屋顶斜斜的,看来颇有年头。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宛若正诉说着远离尘世的隐居者的故事。
这座房子闲置了很长一段时间,近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将近二十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住了进来。他们出入无常,过着与世隔离的秘密生活。
原本,这里似乎是某个相当富有的武家建起的隐居之处,房子的木料和布局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与设计的,连随房配置的日用器具也十分考究。但久无人居,屋里常有狐狸肆虐,而且现在住在这儿的又是一群来路不明的男人,因此也没人修缮和收拾,房子里极为荒凉杂乱,甚至也可以称为妖宅了。
这独门独户的房子堪比安达原[1],泥地间里整整齐齐地并排停放着与家中阴森气氛不相符的五顶轿子。轿子旁的墙上,五套防火服一字挂开——此处即那五个防火装束武士的奇特住所。
其中那个白发老翁与其说是头领,不如称其为长老。他手下率领着四名武士以及十个男仆。那四名武士身强力壮,如同老翁的左膀右臂;那十个男仆个个身高将近六尺且肌肉壮硕,他们平日负责打扫、提水之类的杂务和家中的警备,一旦要出去时则立即摇身一变成为轿夫。
除此之外,再加上中途入伙的小野塚伊织即弥生,还有因身怀精湛的撒手剑绝技而被弥生看中并应邀加入的甲州无宿“小怪物”花椒豆太郎,整座房子里一共住了十七个人。因此即便是森林深处的隐秘之家,日子过得倒也挺热闹。
这谜团重重的一群人在夜泣之刀争夺战中属于中间派,他们同时以丹下左膳及诹访荣三郎为目标,欲伺机从左膳手里夺走乾云,从荣三郎手里夺走坤龙,将云龙二刀凑成一对。
为首的那个老者难道是小野塚铁斋的化身吗?弥生居然割断长发加入了他们,并且连豆太郎这样的怪胎也参与到对战的准备中,一行人正稳步地实行着计划。不管弥生与那五个人之间有什么样的情由,那些情由也同那五人团伙的身份来历一样,隐藏着外人无法想象的秘密。
那个白发苍苍、相貌却如孩童般的老者究竟是何人?那四个血气方刚的随从武士呢?还有,假扮男装与他们一起行动的弥生,内心又是怎么想的呢?她到底是如何处理自己对荣三郎那份哀恋之情的?
所有的这些疑问播下了秘密的火种——那覆盖在防火装束之下的青白色火苗,不久后必将熊熊燃起,烧掉神秘的面具。
武藏野的落日正将血色的余晖投在他们共同居住的房子上;远处的杂树林里回荡着乌鸦群的叫声;细瘦的竹子将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屋后传来汲水桔槔[2]的声音;灶上升起炊烟,男仆似乎在准备晚膳——夜幕即将降临在这样一派世间的忙碌景象中,其中也别有一番风味。
暗红色的黄昏。金星开始在空中闪烁。
夕阳西下,寒风阵阵,屋后便门旁的竹林里蹲着两个影子。
那是弥生和豆太郎。豆太郎头也不抬地说了起来,好像在继续之前没谈完的某个话题。仔细一看,原来他正在磨小刀。
豆太郎把那些用来杀人的短剑在地上摆了好几把,时不时从一旁的水桶里舀出一些水,用麻利的双手使劲儿地磨着小刀。
躺在地上的小短刀将青黑的天色凝到刀刃里,看上去就像在梦中看到鲜血而露出由衷的微笑似的。
“哎,伊织殿下,我那个时候扔了这么多飞刀,也足以唬住那两个人了吧。嘿嘿嘿,他们全吓破了胆,一个个都趴下去了不是吗?”
豆太郎边说边把手里的小刀举到鼻子前面,皱着眉头盯着刀刃看了一下,似乎还是不太满意。
“啧!臭东西!”
他咕哝了一声,又咯哧咯哧地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弥生一听到“那两个人”,突然陷入了沉思,转过脸看向另一边。这时,房子里传来老翁的声音:“伊织殿下!伊织殿下!伊织殿下在不在呀?”
“没错。乾云一派也死了不少人,首先这一点你干得很好……至于那个卖红绘的年轻武士和那个乞丐,你只需吓唬吓唬他们就行了,不可让他们受伤。”
弥生一面站起身,一面慌慌张张地说道。豆太郎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歪着头说:“嗬!我觉得自己也保证不了一定能办到啊。”
弥生正想再说些什么,在屋里叫她的老翁又大喊了起来,声音更加尖锐了:“伊织殿下!伊织殿下在家里吗?”
豆太郎也不停下手里的动作,边磨着小刀边提醒弥生:
“伊织殿下,头儿在叫您哪!”
弥生点了点头,往屋里走去。
她走过里屋的书斋,来到一间八张榻榻米大的屋子。里面没有任何摆设,如水暮色悄无声息地从各个角落朝中间蔓延,一个老翁端坐在屋子中央一块褪色的红毛毡上。
老翁的一头白发用银绳束了起来,白须如飞瀑,褐色和服外面套着一件藏青素色甲斐绸无袖衣,红光焕发的长脸直面前方,两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要是给他披上一件棉坎肩,简直就像个被人摆在那里的温存和蔼的老人,正坐在老则若愚的七十七岁寿宴上。
不过,无论这个老者是何方神圣,既然他能够让那四个防火装束的战士及十个粗汉子为他效力,还亲自带头冲进乾坤二刀之争的混战中,那么他必有异乎寻常的过人之处——他的目光锐利如山雕,双唇紧闭不苟言笑,壮实的肩膀和胳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绝非一般老者。
虽说是傍晚,但走进屋内的弥生还是从老翁那如苍天古松般的身上,感觉到一种微寒的凉意。
“您叫我吗?”
弥生的身子不由得轻轻颤抖着,她跪在榻榻米上,膝行到沉默不语的老翁面前,然后坐了下来。
天色微暗,屋里几乎已经黑了一片。
看到老者那张发着白光浮现在黑暗中、宛若神镜[3]的脸,弥生才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周围,说道:“怎么还没点灯呀?我真是太粗心了……我这就去拿灯笼。”
这是弥生的秉性。一来到这个知晓自己本来面目的老者面前,本应成为小野塚伊织的她总是不知不觉就回到女子的身份,自然得令她自己也难以置信,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回了原来的弥生。
违背自己的天性,弥生平常一天到晚都扮成男装,并像男人那样说话和行动,因此哪怕是一小会儿也好,她也想象现在这样脱掉身上的盔甲恢复自己的女儿身。这种放纵的念头在弥生心底不断涌出来,让她不禁想落泪。
老者没有开口,但是他仿佛察觉到了弥生的这种心思,之前那如剃刀般冰冷的眼神里也添了几分爱怜。片刻后,他说了一句:“不必点灯。”
那声音虽冷淡,不过还是能窥出一种笃爱之情,就像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然后,他又难得一见地微笑起来,笑脸在黑暗中轻微地晃了一下。
“即使看不见,我们也能交谈嘛。”
“呵呵呵!您说的也是。”年轻武士伊织此时作为少女弥生而笑,笑声里带着些许异样的娇媚。
“您说要谈,那么是谈什么事情呢?”
老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伊织殿下!不,是弥生小姐……伊织即弥生,这件事还没被人发现过吧?”
弥生似乎吃了一惊,突然拘谨地挺起肩,恢复了男人的样子。
“这件事一开始便只有师傅您与您手下的弟子们知道,此外应该再没有其他知情者了。”
“嗯。那个叫豆太郎的猴子似的家伙呢?”
“啊,他能起什么疑心!不用说,他当然对我身为男子一事深信不疑了。不过,师傅您为何在今天晚上问我这些呢?”
老者把膝盖向前移了一两寸,说:“我只是有点儿不放心,随便问问罢了,你不必介意。可是,弥生小姐,我知道你做事不会疏忽,但还是要千万小心,别被人发觉了……”
弥生刚一点头,后门竹林里的豆太郎好像在等着她这个信号似的,立刻拉开他引以为傲的喉咙唱起了歌。
山坡晴艳艳
铃鹿阴沉沉
间土山上下起雨
背着藤筐的马儿来来又去去
那缰绳染得可真漂亮
马夫们高声唱起小曲儿
马铃传信 咸鱼干为食
山坡晴艳艳
铃鹿阴沉沉
间土山上下起雨
嗨!
丁零丁零零——
豆太郎边磨小刀边唱,那富有节奏的快活的歌声,在森林深处暮色渐浓的家中穿堂而过。他还和着曲子在磨刀石上打着拍子,声音雄浑高亢。
江户式的敦厚嗓音唱出了带着乡土气息的亲切感,那欢喜的歌声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罗锅矮子之口。
间土山上下起雨
下的是留客雨呀
叫人停下别走呀
没主的松塔儿碰不得
一碰就要掉队啦
嗨、嗨……呵
豆太郎那断断续续的歌声突然一停,老者与弥生便在浓暗春宵的寂静中,隐约对视着微微笑了笑。
老者心血来潮地说道:“我叫你来就是为了一件事。”
“您请说。”弥生屏住呼吸,表情略微严肃起来。
在这个悲凉的黄昏时分,老者到底要说出什么样的事情呢?弥生此时越发好奇和担心了。
自来到这里与他们共同生活至今,弥生能了解到的情况只有:这一家的主人犹如一棵历经千年风霜之松柏的老者,其名为得印兼光,出身美浓国,由于某种缘故从故乡来到江户,在此隐匿踪迹,欲将关孙六所铸那大小两把夜泣之刀拿到手,让其合二为一。
不过,他们为何而奔走呢?并且,那四个随从的武士与十个男仆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关于其余的疑问,他们自然是闭口不谈;而弥生既然已经深深感受到了他们的侠义之气,也就不得不谨言慎行,不再去探究其内部真相了。
只是,兼光与弥生之间达成了一个协议,即他们齐心协力,暂且将云龙二剑凑成一对,然后再由兼光之手重新把那一对刀归还给已故小野塚铁斋的遗孤弥生。
所以,脱胎换骨成为小野塚伊织的弥生才带着豆太郎,与那五顶如风般来去匆匆、随处现身的轿子站在同一阵营,帮助轿子的主人实行夺刀大计。
他们要从丹下左膳那里夺走乾云丸倒还合情合理,可是又出于何故将荣三郎的坤龙丸也作为夺取的目标呢?而且弥生为何明知这一点,也还是同意与他们合作呢?
难道,弥生是为了报自己那份无果而终的悲恋之仇,才与荣三郎为敌的吗?其实不然!
弥生的考虑是,那五个武士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若只是暂时将两把刀一起交到他们手里,之后即刻归还给自己也无妨。因此她盼望着那一天早日到来,借豆太郎这个帮手以左膳为主攻对象,同时又要求豆太郎不加害于荣三郎和泰轩,偷偷把坤龙丸夺过来。
可以说,弥生只不过是在利用兼光一行人的提议,但那个豆太郎能否理解弥生的本意,让她随心所欲地操控呢?
往往用毒者最需要提防的,就是不要中了自己投下的毒。
豆太郎似乎已经在暗地里怀疑小野塚伊织的身份及品性了。得印老人果然有先见之明,弥生必须对豆太郎加强防备。
不过,豆太郎之事姑且搁到一边。
今晚,得印兼光主动开口,打算将自己立誓要完成的一个秘密使命和盘托出,事情的真相至此将第一次浮出水面。
入夜之后,周围越发凄清了。
弥生凝神细听,将兼光的话一字不漏地都收进了耳朵里,脸上渐渐露出震惊的神情,而且那惊愕如水波般不断地扩散开去。
那隐居于世的老主公得印兼光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事情还得回溯到很久以前的文明[4]至永正[5]年间。
防火装武士及五顶轿子的头领、隐居老翁得印兼光娓娓道来:
文明至永正年间——
当时,美浓国里有一个无人能及的锻刀名匠,以高明绝妙的手艺享誉世间,此人即和泉[6]守兼定。
所有刀剑都以品位为重,须实与用兼具。
据说,这个和泉守所锻造的刀选料细腻、清冽坚韧、刀气浓厚,青涩的风情中也别有一番雅韵,凌乱的美浓风格中兼有备前国的情致,在那个时候姑且归为杰作一类。
在美浓国关[7]之乡,世间所谓的“关七流”即善定兼吉、奈良太郎兼常、德永兼宣、三阿弥兼高、得印兼久、良兼母、室屋兼任,这七个人的后代分散到美浓国、越前国以及五畿[8]七道[9],人数众多,姓氏各异,但名字中都带一个“兼”字,将七流的风貌传承了下来。
其中,以关孙六为号的兼元也出自和泉一家。孙六是锻铸利刃的工匠。
由他所锻之刀,连倭刀花纹[10]都极为精细,刀柄上有许多三棵杉树图案的小龟纹,还嵌有珠洲陶器。尤其是到了第二代传人兼元关孙六时期,孙六一派的刀作为新刀中最上乘的快刀而闻名于世,但成为关乡新刀之后品位则下降不少。不过,第一代孙六时期的关一派确实是空前绝后的,名工巧匠辈出,数不胜数。其中,志津三郎兼氏、兼重、兼定、兼元、兼清、兼吉、第一代兼光都是精妙绝伦的铸刀能手,兼永、兼友、兼行、兼则、兼久、兼贞、兼白、兼重等也都成了名匠。一般说来,美浓产的刀易于磨砺,其特点是与备前刀的雅趣大相径庭。
一世刀匠孙六在锻造自己最拿手的快刀之时,悄悄使用了一种秘诀,即他耗费了自己半生精力发明出的血泪之结晶——被称为“大沸小沸”以及“渡刃”的水火两态铸刀术。
锻刀技术的细节和加工程序都是各刀家口传下来的,每一派都各不相同,其中有些东西甚至对弟子也保密,外界之人更是无法轻易猜测,但大体上都使用一种方法,即日本刀剑锻造的基本规则。
首先,原料铁自古以来就固定了产地。
首推第一的是伯耆[11]的印贺铁,此铁称为“千草”;其次是石见[12]的出羽铁,此铁用于铸刀刃;此外还有南部的平铁和南洋铁等,但由于较为柔韧主要用于刀身表面。
锻造技法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