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阿艳又听到一个笑声——“呵呵!”
这应该是阿艳没见过的月轮援兵的首领军之助的声音,他重重点了点头,笑了起来。在这个偶然的灵山解禁之夜,乾云派来到这个饭馆杯盏交错,等待一个时辰的到来。而实际上,以独眼独臂的剑魔丹下左膳为中心,月轮门下的剑士们打算在深夜到黎明的这段时间里突袭瓦町,夺取坤龙丸。
铃川源十郎带着手鼓与吉充当侦察兵,很早便动身去打探荣三郎的动静了。但是,与源十郎臭味相投的左膳同时也感到怀疑,不知源十郎有几分值得自己信任。
铁匠富五郎几杯酒下肚后便开始喋喋不休了,阿艳恰如其分地应付着他,脑子里则飞快地思考着:必须设法到瓦町去,提前通知荣三郎少爷和泰轩师傅!毫不知情的锻冶富自以为是地挑逗道:“阿艳姑娘,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呀?啊?要是迷上了我就坦白说出来嘛,再往这边靠近点儿吧!”
锻冶富的黑手猛地伸向了阿艳的腰带,阿艳吓了一跳,叫道:“呀!您这是要做什么?!”
她刚站起来,楼下便传来一阵熟悉的哼着谣曲的声音。
“啊!他们停下来了,在那儿!”走在前面的小野塚伊织即弥生,伸出手指着某处,回过头对身后的豆太郎说道。
这里是深川八幡神社内,来看灵山解禁夜景的人群也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子时将过半,周围一片凄清。
弥生与豆太郎从浅草瓦町不即不离、忽隐忽现地尾随着泰轩与荣三郎,来到八幡神社内金刚院的庭院里。一直快步走在前方的荣三郎与泰轩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突然停下了脚步,所以弥生与豆太郎也慌忙躲进黑漆漆的树影里,一声不响地观察他们的举动。
泰轩与荣三郎站在一家酒肆前,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二楼,一动不动。那样子看起来有蹊跷。
弥生与豆太郎也随着他们的视线向面街的二楼望去。
月光似要消融,苍白的空气中弥漫着惜春行乐的浓郁气息;夜色微暗,酒肆二楼的屋子拉门紧闭,在屋内光亮的映照下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
二楼那两扇并排关着的拉门就像祭祀之夜搭起的舞台。拉门上人影晃动——影子戏正在上演。
左边的隔间里似乎有一大群武士,吵吵闹闹地饮酒作乐,粗大的影子纠缠在一起,交错的杯盏如蝴蝶般乱舞。
然后,拉门上映出一个细长的影子,其他人拍起了手。那影子站在那儿,随着琅琅的吟诗声舞起剑来。楼下的泰轩与荣三郎确实看到了他拿着白刃手舞足蹈的样子,听到了踏着榻榻米的声音,然而,他们之所以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观望,是因为……
那个挥剑的影子只有一只手臂!
“荣三郎兄,怎么办?”
“泰轩师傅。”
两人飞快地私语着,眼睛依然盯着拉门上那高个独臂武士舞剑。诹访荣三郎的心中充满了斗志,暗暗握紧刀柄,身体抑制不住地抖动着。
坤龙丸的刀魂似乎也感受到了荣三郎的激动,护手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咔哒声。
丑时三刻,刀念刀,刃唤刃,短刀坤龙仿佛在哭泣。
但是,不一会儿,右边的小隔间里,一男一女两个黑影就鲜明地映在了拉门上。那让人想入非非的情景,不仅令泰轩与荣三郎咂舌,甚至连躲在不远处的弥生与豆太郎都不禁叫出声来。
那两个人影清晰得如同用墨汁画在拉门上一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大概是怕夜深人静,惊扰四邻,两人都压低了声音。不过,那个男人似乎正胡搅蛮缠地追着那女人不放。女人腰带松了,衣冠不整,忙乱地一忽儿逃到左边、一忽儿窜到右边。看上去就像剪影画似的一目了然。
隔壁的大隔间里,瘦削的独臂剑客正舞到高潮。因此,武士们并没有注意到隔扇另一边的混乱,那男人的影子趁机渐渐逼向女人的影子。
男人把手搭在女人肩上,乘隙要从后面紧紧抱住她,而女人则弯下腰躲开了——影子与影子缠了又分,分了又缠,就像捉迷藏。
荣三郎与泰轩站在二楼正下方的路上,默然不语地看着跳动在两扇拉门上的影子。远处的弥生与豆太郎也一直盯着楼下的两人及楼上的影子。
一想到那些恶鬼在邻屋,阿艳就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是,她已心急如焚,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把乾云派的密谋告知瓦町的荣三郎,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躁不安。她认为,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哄住兴奋不已的锻冶富,然后伺机抽身跑出去,赶往浅草报信。
然而,阿艳怎么也甩不掉锻冶富那欲火中烧的双臂。
被逼无奈的她心想,要是此时屋外有人,应该能应付一时,于是她一边躲着锻冶富,一边索性打开了面街的拉门。屋内的光亮一下子洒出来,阿艳一身狼狈、脸颊微红的样子也暴露在夜色中。
接着,她的视线忽地与楼下荣三郎的目光撞上了。
在那一瞬间,荣三郎迈开了脚步。
“泰轩师傅!我们怎么无缘无故停下来了?啧!还看到这么污秽的一幕!好了,您要带我去哪儿?我们快走吧!”
与此同时,二楼也传来砰的一声——阿艳赶紧关上了拉门。
刚才,二楼漏出的光线刹那间洒了荣三郎一身。他已不是白天时那副红绘小贩的打扮,恢复了原本的流浪武士装束,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阿艳日思夜想、做梦也无法忘记的心上人荣三郎。
阿艳看到荣三郎和泰轩时大吃一惊,最先涌上心头的是一种羞耻感,羞愧难当之时她赶紧把拉门关上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泰轩与荣三郎立刻认出了阿艳。而藏在不远处窥探的弥生也一眼便看出来了,二楼拉门间一闪而过的那个艺妓就是阿艳。
要说是奇遇,也是奇遇。会在此时此地相遇,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月明星稀的午夜,无数只飞蛾扑扇着翅膀在夜空中乱舞。深川富冈八幡神社内,灵山解禁的热闹已散尽。
一道光带在黑暗中飘过,如一朵黄花刚刚盛开,又即刻把花瓣收起。而此间,楼上的阿艳与楼下的荣三郎四目相对。
他们两人曾经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心里悄悄地思念着对方的情侣。
只是,两人相爱得太过悲苦了——阿艳为了世间的人情而放弃了这一段恋情;荣三郎则不得不以男儿的志气与夺刀大事自欺欺人,强压住自己心底的情愫。
荣三郎刚看到阿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时颇为震惊,不过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早就清楚阿艳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因而能够当即不动声色地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可同时,他对阿艳也油然生出一种不同以往的怜悯之情,这情感湮没了他的心,令他不禁眼眶湿润。
然而,他内心的愤怒却掩盖了这一切。
谋生方式何其多,她偏偏去做艺妓这种勾当,自己不知廉耻也罢,还要往我脸上抹黑!对于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冲动情绪,尚不知晓阿艳真实用意的荣三郎只能面色苍白地苦笑一下。
“居然看到如此下流的情景,真是脏了眼。哈哈哈哈。”
荣三郎吐了口唾沫,准备离开这里,但理解阿艳良苦用心的泰轩还是定定地站着,抬头看着二楼拉门上的影子戏。受其影响,荣三郎也把视线移回不愿再看第二眼的二楼。
小隔间里那两个影子居然黏在了一起,仿佛在向荣三郎炫耀似的。
岂有此理!阿艳竟偎依着那个男人!荣三郎全身的热血一忽儿都涌上了头,快要喘不过气来,声音也干巴巴的。
“我们走吧,泰轩师傅!”
而泰轩依然一动不动。
荣三郎的目光又一次被吸引到二楼,弥生与豆太郎也看到拉门上的影子贴得越来越紧了。
屋内的阿艳想,左膳一伙人正在隔壁筹划着抢夺坤龙丸的计策,因此,荣三郎不宜在此久留。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回瓦町,那样更危险。当前应该让他尽快离开此地,然后再立即追上去把敌方的突袭计划告诉他,这才是上策……为此得先在锻冶富面前装出屈从于他的样子,稳住他之后再找个空当溜出去——出于这些考虑,阿艳突然做出违心之举,服帖地说道:
“我说铁匠师傅,呵呵,我们别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好吧?”
说罢,她主动投怀送抱地靠了过去,富五郎用短粗的胳膊紧紧搂住她,两人的影子合成一个大影子,模模糊糊地映在拉门上。
阿艳坐在屋内,往面街的方向看了看,同一扇拉门上也映出一个黑影——那是站在屋外朝上看的荣三郎。不过,究竟是荣三郎比较痛心,还是阿艳更难过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注释
[1]在糯米中加入红豆或豇豆蒸煮而成的一种带色的饭。在日本广泛用于庆祝仪式等。
[2]位于今东京都文京区东部、御茶水车站以北的地区。
[3]江户时代充当男同性恋对象的少年歌舞伎演员。
[4]出自中国《水浒传》,“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
[5]一种做法源于径山寺的豆酱。
[6]地名。位于今东京都东部、隅田川两岸、从墨田区西南端至中央区东北端的地区。
[7]日本供奉应神天皇的神社的称号。作为武士门第的守护神而受到尊崇。在日本的神社中其数量最多。
[8]在日本主要指在允许信徒或一般人夏季登山时举行的祭神仪式。
[9]房檐由上下两层椽子组成,常见于日本的寺院和宫殿建筑。
[10]为游乐酒馆和饭店介绍艺妓、结算艺妓费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