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门上映出一个细长的影子,其他人拍起了手。那影子站在那儿,随着琅琅的吟诗声舞起剑来。
“荣三郎兄啊,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先别进屋,去帮我买些红豆来吧。”泰轩粗大的声音从黑洞洞的屋里甩了出来。
“红豆?”刚刚回到家的荣三郎无意识地问道,把背上的货物卸下来放在门槛边。
这个位于瓦町荒地深处的幽居陋屋,简直可以说是浮华尘世的背面。
阿艳与泰轩在大冈大人的宅邸里遇上,又在日本桥分别后,这一天的时间走到了傍晚。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可屋内仍然没点灯,大概又没有灯油可用了。泰轩的声音从低处传过来,他似乎照例躺在乱糟糟的被褥上,只抬起头对荣三郎说话。
听泰轩说让自己去买些红豆,荣三郎伸手在红绘木箱里摸了摸,又看着漆黑的屋内向泰轩问了一次:“红豆?这东西也不贵,我可以给您买,但是您要红豆来做什么?”
泰轩在黑暗中哧哧地笑起来:“啊哈哈哈,那还用说,当然是煮红豆饭[1]了。”
“红豆饭?您又想起什么事情了?不过,家里也没有蒸笼,做不了红豆饭的吧?”
“哎,我说的红豆饭不需要放糯米蒸,只要把普通的饭弄成红色就行了,所以想放上些红豆。”
“哦!”站在泥地间的荣三郎有些惊讶,与屋内的泰轩在黑暗中继续对话,“呵呵!泰轩师傅居然想吃红豆饭,是不是心里有值得庆贺之事呀?”
“正是如此,这虽然只是我个人想起的喜事,但还是想和你一起庆祝庆祝,你要是不嫌弃就陪我吃红豆饭吧。拿今天卖红绘得来的钱买点儿红豆,豁出去好好吃一次吧!豁出去了!哈哈哈!”
“哎呀呀,囊中羞涩,好不容易赚来的钱还真不舍得花,但既然是师傅您的要求……”荣三郎也开起了玩笑,用假装为难的语气说着,“况且,师傅有喜事,鄙人也应该高兴才是。那好吧!荣三郎今晚就开个特例,买红豆来请您大吃一顿!”
荣三郎笑起来,一身风流红绘小贩的行头也不换,就拿着零钱袋往荒地外的马路走去。他去为泰轩买红豆。
说是为泰轩也不对。
今天早晨,泰轩从阿艳口里得知她怀上荣三郎的孩子了,因此才瞒着荣三郎,想煮红豆饭让他提前庆祝一下。
荣三郎踏着水沟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泰轩居士露出作弄人的坏笑,霍地爬了起来。
“嗯!他到底还是去给我买红豆了。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该有多高兴啊,可他现在仍然从心底里憎恨着阿艳姑娘,所以知道这件事反而会让他徒增痛苦。看来还是先对他保密为好,就让他蒙在鼓里庆祝吧。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这个负责煮饭的也该准备准备了。”
他自言自语着,擦了擦打火石,把手边的灯笼点上。
昏黄的光线,模模糊糊地照出了这寒酸的单身汉之屋——屋内乱七八糟、冷清乏味,两个男人在这脏乱不堪的环境里,过着那种毫不讲究的、蝼蚁般的生活。
自阿艳离开家之后,荣三郎便一直自己做饭,从相马之旅归来的泰轩也糊里糊涂地住了进来,因此,两人这种乱糟糟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纸屑、破布、碗筷和没洗的盘子堆得到处都是,让人没有立足之地;扫帚竖在擂钵上,贴身衬衣盖在小碗上;一股垃圾的腐臭味从柱子上渗进榻榻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活生生地展示着两个男人懒散而杂乱无序的生活状态。
泰轩师傅在炊事间笨拙地淘米,一想起阿艳的事便不住地叫着:“嗯!可喜可贺!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他自顾自地欢喜不已,视线不经意停留在房门口那个红绘木箱上:“噢!看样子今天生意不错啊,真是难得。”
荒地上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正往屋子靠近,大概是荣三郎把红豆买回来了。
今夜月出甚早。
暮色完全罩了下来,如烟雾般飘浮在四周。黄色的光线从各家各户的油纸拉门透出来,在马路上织出一道道条纹。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钟声远远地沉入空中,穷苦人家居住的街道刚入夜便鸦雀无声了。
路上有一对拙木匠夫妇,一个按摩师,一个心宽体胖的流浪武士,还有烟袋杆店的老板。那老板的内人——年近五十的老板娘,天一黑就浓妆艳抹,把脸涂得煞白,穿着有红色衬里的和服,盖着手巾出了门。老板娘一走,烟袋杆店的老板便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孩,在长屋里转来转去地找人给孩子喂奶……这一带是瓦町荒地深处,耀眼的阳光从来照不到这里,一年到头都散发着湿漉漉的臭气。
荣三郎买了红豆,正走在回来的路上。刚要走进荒地时,拐角酒铺的光亮如往常一样洒了他一身,但是他却吃了一惊,两腿忽地软了下来。
他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那身装束叫人羞愧难当,只有在汤岛[2]一带侍宴的少年男妓或年幼的歌舞伎伶人[3],才会打扮成那样。
世间三百六十行,自己偏偏做了个风流红绘小贩,即使这是为了掩人耳目而临时采取的一种谋生之计,但对于生为御书院番大久保藤次郎的胞弟,并曾在根津曙光之城小野塚铁斋的武场里叱咤风云的神变梦想流剑士诹访荣三郎来说,仍然是个莫大的耻辱。
虽然他也常常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当他独自一人走在这凄凉的、早春傍晚的路上时,自然而然地就冒出了这样的疑问:自己踩着脚下这条路究竟要走到哪儿去呢?自己的前途在哪里?这些灰暗的念头像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紧紧缠住他的身心,他对此却无计可施。
为了阿艳,他早已同弥生断绝了来往,还被鸟越的兄长藤次郎逐出了家门。如今,就连阿艳也与他分道扬镳了,而所有事情的起因——乾坤二刀至今依旧分处两地。
一切都对他不利。
暗无边际的黑夜——这种感觉模模糊糊地涌上荣三郎的心头,死气沉沉的心念日复一日地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只被抛弃在岸边的小船,好几次都想弃凡尘万事于不顾而遁入空门。
不过,荣三郎年纪尚轻,并且因为年轻,意志还不够顽强。如今让他振作精神、在他身边坚持不懈地鼓励他的,就是他唯一的帮手,同时也是他的朋友兼师父蒲生泰轩。
阿艳离开之后,荣三郎抱着对她的回忆在瓦町的家中过着孤寂的生活,但他越发确信阿艳的心已经离自己远去,因此,阿艳的薄情寡义对他造成的悲伤和苦痛也只是一时的。他近来也完全对阿艳死了心,现在本应将全部精力倾注到云龙二剑上,可是他的心却摇摆不定,甚至想要放弃夺刀,索性自暴自弃当个平民百姓。这些想法虽然只是偶尔出现,但也确实存在于荣三郎的脑子里,由此看来,他对阿艳或许仍有着难以割舍的迷恋之情。
荣三郎忘不掉阿艳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曾经牺牲了世间一切荣华富贵,与自己交换了海誓山盟。他虽然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但在他的心底深处依然无法抹掉对阿艳的思念。何止是忘不掉,这不能相见的日子一久,荣三郎的心里就日日夜夜地想着阿艳的面容、言谈举止以及说话的口气——啊,她那时是那么说的,还笑了吧?对了,还有她因为低热而卧床不起的那次……
荣三郎即使在外面走着,也依然摆脱不了对阿艳的怀恋和爱情之火,这个宛如画中男子般俊美的风流红绘小贩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低着头在昏暗的背街小路上,没精打采地迈着步子。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俊美的红绘小贩一旦拔出刀,即变为神变梦想流的剑道高手。他白天里背着到处走的那个红绘木箱中还藏着关孙六的稀世名作夜泣之刀之一——阵太刀形的坤龙丸,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有意无意地在路上的行人中寻找着另一把阵太刀形的乾云丸的佩带者。
两把刀要是分开了便会在夜里哭泣。分隔两地的阿艳与荣三郎如今就像那刀一样,在夜里因思念对方而暗自流泪。
荣三郎觉得这是一段上天注定的奇缘。他凝神默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家门前,但又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停下来往荒地那边的暗处看了看。
有两个黑影急急忙忙地走开了,好像要逃跑似的。其中一个似乎是年轻武士的背影,但另一个看起来像是随从的影子……是小孩,还是野猴子之类的动物呢?
荣三郎不由得吃了一惊,用手搓了搓眼睛。
大小两个人影!一个轻盈如烟,另一个则如同在地上爬滚着,一忽儿就消失了踪影。荣三郎本打算追上去,可又打消了念头走进家里。
煮好的米饭香味溢了出来。
泰轩大声叫着:“啊呀!我正在切腌萝卜,腾不开手,你快去把锅盖拿下来。”
刚回到家的荣三郎也赶紧帮忙,两个男人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总算也把红豆煮好了,做出一锅类似红豆饭的东西来。
炊事用具及被褥都胡乱地堆了一屋,两人就在这杂乱之中开始享用晚膳。
灯笼的光线昏黄,两人默默无言地拿起筷子。荣三郎朝自己对面的泰轩一看,他端坐着闭起眼,口里正不断念叨着什么。
哈哈,他说今晚想简单庆祝一下,所以煮了红豆饭,现在大概在为那件喜事祈祷吧——荣三郎虽然这么想,但什么也没问。泰轩也一言不发地动了筷。不管荣三郎知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只要他吃了这红豆饭,泰轩就当他预祝即将分娩的阿艳安产,于是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顿晚膳就这样在沉默中结束了。饭后收拾碗筷的活儿是荣三郎负责的。泰轩枕着胳膊,一骨碌便躺了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听着荣三郎在汲水处洗碗碟的声音,暗自在脑子里反复思考着。
人世间万籁俱寂,夜的脚步正悄悄靠近。
蒲生泰轩怀揣着那本旅途杀生血笔账簿,结束北国之旅回到江户,在荣三郎瓦町的家中安下身,给他看了血笔账簿并告知了事情经过。那之后不久,相马藩月轮一刀流的援军也进入了江户城,把根据地设在本所妖宅内,因此,以左膳为首的一伙人必定很快会前来袭击他们,而荣三郎至今还像一匹脱缰之马,苦苦夹在情与义之间挣扎着,找不到心灵的依托。因此,提高了戒心的泰轩才催促荣三郎鼓足劲头大干一场。
同时,为便于瞒住敌方的耳目,伺机钻空子,泰轩给荣三郎提了个建议,即乔装成卖红绘的小贩。
泰轩煮酱汤,荣三郎淘米;荣三郎汲水,泰轩则拿起了扫帚。不过,食客做事,马马虎虎——说打扫,也只是徒有其名做做样子而已,两个男人共同居住的这间屋子就如同梁山泊[4],被褥等寝具铺着从来不收,随身用的东西和垃圾乱糟糟地扔了一地。然后,荣三郎白天背着货物出去叫卖时,泰轩便一直在家里躺着,钻在被子里把卖豆腐的叫进屋来,或者与卖径山寺豆酱[5]的讨价还价。现在,荣三郎与泰轩住的这个家在瓦町长屋已经出了名。
唇红齿白的翩翩美青年荣三郎,这阵子对红绘小贩的装扮也已经驾轻就熟,他每天都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背着木箱在江户的大街小巷里走来走去,一面提防着乾云一伙人,一面探听他们的动静。
“哟!这红绘小哥长得可真俊呀!”
轻佻的平民姑娘及风骚的寡妇在路上与荣三郎擦肩而过时,常向他抛出这种猥亵的话语,而荣三郎对此已习以为常,当初的愤怒和自嘲感都渐渐麻木了。
然而,待在家中的泰轩师傅整天窝在被子里一心思考着如何出奇制胜;荣三郎也不例外,他扮成外表温文尔雅的红绘小贩,心中的斗志近日来却是勃然大增,并且越发难以控制。
他背上箱子里的短刀坤龙很快就会把乾云引过来。
泰轩师傅与荣三郎就在这种奇特的生活中,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而今天早上,阿艳在日本桥银町的伊兵卫师傅家门前,看到了红绘小贩打扮的荣三郎,但荣三郎并没有发觉,就从那儿走了过去。
荣三郎做了个风流红绘小贩,阿艳成了艺妓梦八——对于彼此的这些巨变,也只有阿艳一个人流下了心酸的泪水。
现在是将近深夜的亥时。
泰轩不知想到了什么,霍地站了起来,对荣三郎说道:“荣三郎兄,跟我走,什么也别问。”
说罢,他已迅速走到了房门口。
荣三郎也已经恢复了武士的样子,把武藏太郎安国刀与坤龙丸交叉着佩在腰间,与泰轩一起出门。两人走到荒地里的时候,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而地上——那大小两个影子又出现了,若即若离地跟在他们后面。
“喂,伊织,不能把他们杀了是吧?”其中那个小影子——花椒豆太郎小跑着,一边追一边悄声问道。
他们来到两国[6]大路,周围没有一个行人。月光苍白,街道在深蓝的夜色中沉睡着。
马路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很明亮,连路上的小石子都颗颗分明。泰轩与荣三郎拖着斜斜的细长影子并排走在对面,两人的背影看上去虽小,轮廓却很清晰。
弥生现在的身份是小野塚伊织,她把视线锁在荣三郎和泰轩的背影上,回过头向同行的豆太郎答道:“对!当然不能杀,而且不能让他们受伤。你用你的撒手剑吓吓他们就行了。”
豆太郎摸着插了满满一腰带的十几把短剑,抿嘴笑了笑。月光在他脸上扭曲着。
“您这个要求真是强人所难啊。要是您一狠心,让我把他们杀了,我倒还不会那么费力,可是您却要我吓唬人又不伤他们,这就有点儿……”
“这不就靠豆太郎你的本事了吗?”
弥生嘴上说着,但眼睛仍注视着走在前面的那两个人,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豆太郎狡猾地歪了下头,似乎觉得其中有什么隐情。
前方,泰轩与荣三郎并肩从米泽町走向药研堀。
洁白的月光映着夜露。
后方,豆太郎与弥生两人走在屋檐下,沿着门窗紧闭的商铺忽隐忽现地跟着泰轩他们。不过,泰轩与荣三郎大概认为不会有人在这深更半夜出来,完全放松了警惕,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因此弥生他们虽说是在偷偷摸摸地潜行,但也相当于堂而皇之地尾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