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石俸禄的旗本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这似乎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可是源十郎平日借钱从来不还,早就已经债台高筑了,不要说五十两了,现在他恐怕连五两都筹不到。
由浅草田原町的房主喜左卫门及铁匠富五郎做中间人,佐代作为帮佣的女下人住进了铃川源十郎的家中。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铃川宅邸内的情况是——虽然是五百石俸禄的旗本,但也不过是个小普请,不需要时常进城参拜将军,因而连一匹马和一个马夫都没有,女下人也只有佐代一个。
铃川宅邸地处偏僻,附近荒凉得似有狐狸出没,且就这么独门独户孤零零的一座。
而佐代一来帮佣,丹下左膳、土生仙之助、梳卷髻阿藤及手鼓与吉等一大伙恶棍无赖便每天夜里都聚到宅子里来,有时还寄宿下来一住好几天,闹闹腾腾地玩起幕府明令禁止的勾当来,一团团围坐在一起争输赢——赌博。以本所妖宅的称号在御人家和旗本的恶霸赌徒中人尽皆知的便是铃川源十郎的这座住所。
不过一有类似的集会,其中必有一天早晨,在佐代为了伺候这些人而忙得团团转时,用膳过后的那伙人会说:
“喂,土生,你昨天夜里不是赚了一把嘛,给佐代一些赏钱吧。”
“好吧!不义之财理无久享,要多少都给。喂,佐代,叫你呢,过来吧。”
说着便扔过来四百文钱——佐代几乎每次都能得到两三百文钱。
她心里盘算着,将这些额外的赏钱一点点攒起来,要比平日那些固定工薪多上好几倍呢。女儿阿艳的心上人荣三郎虽然出身于一个不小的御家人家中,但照这样下去,她只要忍耐个三年,应该也能凑够钱让阿艳门当户对地嫁出去了……佐代考虑到这些,便一心一意地在铃川家侍奉,但不久后,她无意间偷听到门客丹下左膳的身份及其主君托付的密旨,还有关于大小两把夜泣之刀的争夺,而后来她才知道荣三郎便是左膳的对手。
但即使知道左膳与自己是同藩人,佐代也只是独自保守着这个秘密,平日里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左膳的行动。然而随后突如其来的一大变故,就是某天夜里女儿阿艳被源十郎拐到家中,关进宅子深处的储物间里。
对此,佐代认为隐瞒自己与阿艳的母女关系,在暗处偷偷保护阿艳才是上策,这是她作为母亲的良苦用心。
可是,当源十郎表露自己的诚心,说想娶阿艳为侧室,留在身边照顾一生时,佐代又改变了主意,但她并非利欲熏心,年事已高的她第一个考虑的是自己与阿艳的前途。于是她断然决定拆散阿艳与荣三郎,让阿艳成为五百石俸禄的幕后夫人,身为母亲的自己也能由此高升享福了。她打着这些如意算盘,替源十郎极力说服阿艳,然而就算她磨破了嘴皮子,对荣三郎一条心的阿艳也仍然不同意。
她甚至还打定主意借源十郎之力,将荣三郎拼上性命找寻的乾云丸从左膳那儿夺来交给他,让他死心离开阿艳。而这时,她手里那颗关键的棋子阿艳却突然逃走了。
这其实是梳卷髻阿藤为了报复源十郎而将阿艳带出了宅邸,但毫不知情的源十郎将矛头转向了佐代,把她关进了之前一直幽闭阿艳的那间储物间,每天对她进行逼供,首要目的是问出她与阿艳的关系。
关禁期间,荣三郎与泰轩的援救之手曾一度向她伸了过来,可最终还是没能够到。而在源十郎的严厉盘问下,佐代终于供出了一句:
“老身招了,老身其实是阿艳的生母,阿艳是老身的女儿。”
源十郎当即满意地高声大笑起来。
“呵,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那么,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女儿就是阿艳了,与她相好的那个旗本家的二少爷便是诹访荣三郎了吧。不过,你们的关系已经明朗了,您既然是我倾慕的女人的生母,那也就是我源十郎的岳母了。这可不能怠慢了。我之前不知道,但不知者无罪嘛,迄今为止对您无礼了,还望多多见谅。”
老奸巨猾的铃川源十郎转瞬间便把佐代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敬重起来,还跪下来向她连连赔罪,然后将她请进一间整洁的屋子里。如今佐代反而被源十郎悉心服侍了起来,过上了富足舒适的日子。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或正如俗话所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源十郎一方面巧妙地将这个母亲蒙在鼓里,另一方面则盼着她亲自将阿艳许给自己。为此,他今天又让佐代穿上一件暖和的窄袖便服,还在向阳的厅堂里乖顺地陪着她东拉西扯地聊着。而这时却有人来登门造访。后门处传来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商人。
“请问宅里有人吗……”
“打扰了,请问有人吗?佐代婆婆在吗?”
喜左卫门大声叫着,但宅子里不声不响,一个人也没出来,铁匠富五郎便又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佐代阿婆——佐代婆婆!啧!难道没人在家?真是急死人了!”
两人的叫声一清二楚地传进了屋里。虽然现在佐代是被源十郎伺候着,但她也有些坐不住了,马上站了起来,想走到后门看个究竟,而铃川源十郎像对待亲生母亲般礼貌地制止了她,说道:
“好了好了,您就坐着吧。大概是时常往来的商人吧。鄙人出去看看。”
说罢,源十郎将手揣在怀里,慢吞吞地走到膳房前看了看,有两个人正透过汲水口边的护板格子门向里边张望。
浅草田原町三丁目的房主喜左卫门与铁匠富五郎——佐代的两个担保人一起到自己的宅邸来了,源十郎估计他们是听了些不太妙的谣言才过来的,心里有点儿不悦。
“你们干什么?找佐代老夫人有什么事?”
源十郎叉着腿站着,不容分辩地问道。
旗本大人居然称佐代为老夫人!喜左卫门和锻冶富一听便吓破了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两人草草问候了几句,一边观察着源十郎的神色一边说,他们俩有些个人原因,若是大人宅邸内的情况允许,他们便想将佐代婆婆领回去,因而今天两个担保人才一同登门拜访,想来请求撤销帮佣关系……
源十郎一听,立刻竖起眉毛气势汹汹地说道:
“你们说什么?!就为了你们个人一点小小的原因想把佐代老夫人领回去?你们两个,是叫喜左卫门和富五郎吗?”
“是的是的,铁匠富五郎,人称锻冶富。”
“叫什么都好。你们两个都到前面来,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源十郎扔下这句话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宅内去了。喜左卫门和锻冶富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胆战心惊地踌躇不前。这时源十郎折了回来,他将一把长刀连同刀鞘上的绦带一起抓在左手里,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起来事态紧急。
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的喜左卫门和锻冶富眼看着便想逃跑,而源十郎朝他们怒吼道:
“喂!你们再上前一些!过来!喝!我让你们过来!”
不愧被称为与力铃源,源十郎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煞有介事的老练,那张脸尤其适合威吓人,足以让两个小商人吓得直哆嗦。
“是,来了来了。这个距离您看可以了吗?”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向前移了一两寸,源十郎将大刀上的护手磨得铿铿响,厉声斥责道:
“不知是何人在说本宅的闲话四处造谣,你们一定是将这些市井匹夫的浅陋之见信以为真了吧?是不是?”
“哎?”
两个人反问道,都不太明白源十郎的意思。看他们手足无措地说不出话来,源十郎又说道:
“佐代老夫人还是和之前一样留在我身边,我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的。我源十郎虽然不肖,但还是懂得尊敬长者的。现在要让你们见一个人,跟我到庭院前面来!”
喜左卫门和富五郎松了口气,离开后门朝左边看去,通往里院方向有扇折叠门。推开折叠门,两人诚惶诚恐地来到内宅正厅,在放鞋石板前蹲了下来。
“你们两个人都抬起头来!这是佐代老夫人。”
源十郎说罢,佐代接着说道:
“哎呀,这不是喜左卫门阁下和富五郎阁下嘛。久疏问候了,两位依旧健硕如昨,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两个人大吃一惊,抬起头一看,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原本应该是女下人的佐代阿婆竟一副旗本大人生母的样子,高高在上地坐着松软的褥垫,正端庄地低下眼看着两人。
那表情似乎是在接见身份低微之人一般。
喜左卫门与锻冶富差点儿失声惊叫出来,他们抑制住内心的震惊,偷偷地用手肘碰了碰对方。旁边的源十郎仪容端正,心平气和地说了起来:
“人们常说,人不亲,相貌亲。佐代老夫人的容貌酷似鄙人的额娘,可以说她们两人如出一辙,不,简直就是同一个人。唉,想尽孝的时候无奈父母已不在身边,所以说行孝要及时啊……即使只是端详着佐代老夫人的容颜,也能令源十郎想起过世的额娘来,情不自禁地悲从心生。”
说着,源十郎还装模作样地眨着眼睛。
喜左卫门与锻冶富如堕五里雾中,恍恍惚惚地离开了铃川宅邸。
“这可真叫人吃惊啊,是吧?喜左卫门兄。”
“是啊,太让人惊讶了,阿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嘿嘿,那简直就是个退隐[1]的老婆婆嘛。还说什么‘两位都如此健硕,实在是可喜可贺’……说实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呵嘿,我都晕了头了。”
“嗯,按大人的话来看,佐代阿婆与他的生母十分相像,所以他才把她当做亲生母亲,想尽尽孝——可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在装腔作势。”
“装腔?什么意思?”
“我在想大人心底里是不是有什么诡计——哎呀,我也许是杞人忧天,让你见笑了,人老了就是会不自觉地想以后的事情,什么都担心得不得了。真是自讨苦吃啊。”
“不过,我也认为,以佐代阿婆的条件来看,要是没有其他更正当的关系,仅仅只是长得像大人去世的生母,大人也没道理对她如此关照啊。这一点也许正如喜左卫门兄所说的那样,说不定有什么隐情。”
“毕竟铃川大人这个人本就不怎么正派嘛。”
“那个人没准是个伪善者呢。”
两个人叽叽咕咕地私语着走出了宅子,正要经过法恩寺桥的时候不由得停了下来。一侧是铃川宅邸的围墙,围墙对面是成片的田地。
恰逢寒冬时节,视野里满是枯败,没有一点儿绿意,放眼望去都是起伏的土堆;四处堆着一簇簇稻草,上面薄薄地笼罩着一层冰冷的阳光;成群的乌鸦围着腐朽的稻草人呱呱乱叫——一片萧条阴森的景象。
遥远的田边上仅看得到一两间农家的草屋顶……
不知从哪儿传来呼唤人的声音——
风声。
“好冷!”
喜左卫门与锻冶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声,两人正想疾步离开这不毛之地时,田地前的路边,桥的一块道祖神[2]石头的后面突然跳出两三个人来,把两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几个人头上缠着带链子的头巾,系着白楮皮纤维细布的肩带,鞋履也充分整备过的样子,这不是逮捕犯人的官差嘛!
他们一忽儿将两人围了起来,其中一个问道:
“你们是刚从那座铃川宅邸里出来的吧?”
面对这逼问的口气,被称为“和事老房主”的喜左卫门虽然也有些惊慌,但立刻恢复了冷静,一板一眼地答道:
“是的。小民是浅草田原町三丁目的房主,叫喜左卫门,这边这个是三间町的铁匠,叫富五郎。我们曾经送一个老妇到那座宅子里做女下人,关于此事……”
“这宅子的口碑不太好。”锻冶富也插嘴说道,“所以我们今天本打算将那个老妇领回去,可谁知那老婆婆居然高升了,还对我们说什么两位都依然健硕,太好了太好了……”
“无礼之徒!说什么呢!”
呵斥了一句后,官差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了起来,然后对两人说:
“我们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事,刚刚有人往浅草的奉行所里投了一封信,是个女人写的,据那信上说,官府搜查许久的那个试刀杀人案的凶犯就潜伏在铃川的宅邸里。你们进去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两个人用力地摇了摇头,表示没看到。官差们看这两人也没什么可疑之处,不需要拘捕,便说:
“那好吧,你们走吧。耽误你们了,抱歉。”
得到官差的许可后,喜左卫门与锻冶富便逃也似的跑开了。
不过正所谓越怕越想看。
他们俩跑到围墙的拐角处后,又偷偷窥视了一下。
其他相同装束的捕快们似乎已经做好了逮捕犯人的准备,严密地埋伏在宅邸周围的树后面及地上的坑里——数目有二三十人。
“要出大事了啊。”
“早知如此,刚才要是死气白赖地把阿婆拉出来就好了。”
说着,两人又一看,捕快们都将一只手举到头上互相打了信号,一转眼便压低身子朝宅子的前门和后门跑过去。
然而,喜左卫门、富五郎以及官差们都没有发觉,从铃川宅邸围墙上伸出来的一棵大榉树的树梢上,有一只如毒蛇般的眼睛从刚才起便闪现在浓密的树枝间,将地面上的情况从头至尾地都看在了眼里。
明亮的阳光照在拉门上,一只小鸟的影子在那上面一跳一跳的,源十郎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天气微寒,四周一片寂静。
对于佐代的一步登天,房主喜左卫门和锻冶富都大为震惊,抱着疑神疑鬼的心绪回去了。
那之后,妖宅深处的一间屋子里,源十郎一边沉思着什么,一边将粘在自己身上的脏东西一点一点地抓起来。忽然,佐代喝茶的声音一下子占满了整间屋子。
“我说,佐代老夫人。”源十郎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谨慎地靠了过去,“正如我刚才对那两个商人说的那样,您对我而言可不是外人,您简直与我去世的额娘一模一样,说来惭愧,额娘还在世时鄙人便总让她操心——唉,我常常埋怨自己,为何不在额娘在世时多孝顺孝顺她。但如今再怎么想,也都是后悔莫及了。因此啊,佐代老夫人,让我服侍与额娘容貌相似且年龄相近的您,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吧。出于这些想法,我今后也会继续将您当做生母般照顾的,您也是,若鄙人做了什么令您无法容忍的事,您也不必客气,对鄙人严加责骂都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