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后面是另一块荒地,从右边拐出去一直走,便来到第六天[8]筱冢稻荷神社的前面。阿藤沿着屋檐一路逃到神社前面,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回过头看了看。提着御用灯笼的捕快没有追过来,远处的街道在夜里的雨中白蒙蒙的一片——她似乎总算从那些铺天盖地围剿自己的捕快大网里钻了出来。但当她又意识到如今在江户城里,自己早已是个背着勒索、拐骗及赌博等多项罪名的通缉犯时,便明白除了刚才那些捕快外,这一带大概全都布满了要捉拿她的官差。
“这下子可不能再大意了!”阿藤刚自语了一句,前面便传来一个粗野的声音,把她吓了一大跳——
“喂!你一个女人在这深更半夜的要上哪儿去啊?”
“啊,这个,我是住在那边那座长屋[9]里的,碰巧今夜家中突然有人病了——”
“是要去请大夫吗?”
“是的。”
“好吧,路上小心点儿。”
“多谢。”
她刚走了两三步,背后又突然响起一声:
“梳卷髻阿藤!乖乖束手就擒吧!”
一个过路的捕快亮出了手里的捕棍。
“要干什么!别戏弄我了!”
阿藤戒备起来,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年轻的官差伏在雨中,严格而迅速地将身上的束袖带卷起来收好。
“有一首曲子中唱着‘雨中出来一个金太……’如此看来,你们是一直等在这儿的吧。呵呵呵呵。”
她毫不畏惧地微笑着,掏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刀柄朝下握在手里,朝一个靠上前来的捕快的侧腹剜了一刀后,立刻如脱兔般向稻荷神社内跑去,奔到祠堂后面时将雪白的手臂举到了头上。
“捉拿逃犯!”
“梳卷髻阿藤!快快就擒!”
官差们捋着捕绳,口中大喊着,在神殿前将阿藤包围了起来,一步步向她逼近。
阿藤往后踏出一脚,踩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站定了。
在阿藤如一阵风般从屋外飞进来,又如一阵风般穿到屋后去之后,阿艳与弥生正吃惊地面面相觑时,刚才来刺探阿藤的那个捕快探子走进了屋,后面还一窝蜂拥进来好几个捕快,盛气凌人地向两个女子问道:
“刚刚有个女人进来了吧?”
弥生与阿艳飞快地互相使了个眼色,没缘由地就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然后两人像事先说好了一样,统一口径装糊涂:
“没有,谁也没进来过……”
“怎么会呢?”
那些捕快们都摸不着头脑了,以为他们要走上来查看查看,但他们又急匆匆地离开了,大概是认为阿藤可能跑到另一家去了。
从荒地那儿一直到长栋屋的屋顶上满是御用灯笼,让缉拿的女犯人逃走了,官差们都有些垂头丧气,又更卖力地东奔西跑地搜寻着。雨夜里突然吵吵嚷嚷的,长栋屋里的其他住户也纷纷起来了。
“如此森严的防备怎么可能有漏洞呢,大概是这儿的其中一家说了谎吧。”
捕吏们踏着水沟盖,大声地说个不停。阿艳与弥生互相试探似的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关于那个穿堂而过的阿藤,两个人什么也没说。一会儿后,屋外的声响也渐渐少了,两个女子如绵羊般战战兢兢的心也跟着松了口气。阿艳与弥生第一次有了年轻女子的样子,天真爽朗地笑了起来。
趁此机会,弥生慌忙走出门外,两个女子久久话别之后,荒地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了。
弥生小姐在这个下着雨的黎明居然打算一个人走回那条什么巷子,她是何等坚强的一位小姐啊!——送走了弥生,阿艳才忽然发觉去了澡堂的荣三郎少爷直到现在都还没回家!
莫非遇到什么变故了!阿艳的心突然一下子揪了起来,整个人跌进了不安的深渊,但她倒在榻榻米上思考着的,仍然是对于刚刚离去的弥生小姐的情义!
情义!情义!正是由于连茶铺侍女的辛苦都尝到了,阿艳才觉得尘世间的情义都是脆弱不堪,一碰即碎。
里院传来的刀剑混战的声音使佐代受了惊吓,她蜷着身子躲在储物间的角落里不住发抖。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泰轩与荣三郎的谈话声也朝储物间靠近,因此佐代又再往黑暗的角落里缩了缩。她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心想一定是两个暴徒走了过来,要是被他们发现就糟了,于是赶紧屏住了呼吸。
那两个人似乎在储物间前面停了下来,站在屋外的廊道里。然后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
“哦!这种地方还有间屋子呢!”
接着一个较苍老的声音答道:
“嚯,是啊。不知从这儿能不能出到宅子外边去。”佐代听了,以为他们大概要进来了。而板门很快便打开了,一老一少两个流浪武士打扮的黑影堵在门口。他们朝昏暗的屋内看了一会儿,但似乎看到从这儿没法出去,说了几句失望的话后便关上了门。
那两个人的脚步声远去了,看样子大概是想从膳房之类的地方离开宅邸。佐代并不知道那个年轻的武士便是女儿阿艳的心上人荣三郎,她放下心来,又竖起了耳朵。那两个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庭院里的刀剑之气仍未散去,还能听到金属对击的声音及震耳的喊声。
荣三郎与泰轩知道阿艳的母亲佐代阿婆在这座铃川宅邸中当女下人,由于阿艳逃走了,佐代似乎正受源十郎的折磨,因此他们本打算夜袭时顺便将佐代救出去,还来到储物间打开门找了找。然而世间诸如此类的奇闻逸事也是时有发生。求救的人与以救人为目的来找人的人曾经近在咫尺,可因为双方互不相识而就这么擦肩而过了——说不定这个小小的误差也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在下了整整一夜的雨中,天色渐明,清晨终于来到了江户。泰轩与荣三郎离开铃川宅邸后已过了许久。宅邸的另一侧,有五顶轿子很早就紧挨着停在外墙下,侍从们受命在外等候主人。那些轿子看上去是登山道时用的竹轿,构造有些粗糙,江户的街上是见不到这种轿子的。几个肩宽膀大、身强力壮的轿夫并排站在轿子边。
“哪,阿辰啊,咱们等了很长时间了吧。”
“是啊。应该也快要出来了吧。不过花了这么长时间,看来这场武斗是遇到高手了吧。你说是吧,阿勘。”
“那当然了。得以暴制暴嘛。据我所知,这事得花不少工夫哪。”
“先不管这个,刚才不是说了已经差不多了么。”
“可是,咱们的人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啊。放心,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要里面叫一声,俺也是会马上冲进去大干一场啊。师傅们就像这样挥着亮晃晃的刀,嘿嘿……畜生,再难对付的都给他好看!”
“就是就是。俺也想进去试试哪。”
“嘘!喂,大伙儿!声音太大了!”
“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倒是准备好了没啊,师傅们一出来咱们立刻就走!我说,七公,你把屁股往后挪挪!”
轿夫们大声嚷嚷着。
这语气听起来似乎多少知道一些情形,况且这十个男人个个将近六尺高,如哼哈二将般健壮魁梧——由此看来,他们绝不只是普通的轿夫。
这十个大力士般威风凛凛的壮夫一齐朝铃川家围墙的栅门看过去时,五个防火装束的武士果然踢开门从宅内走了出来。
貌似头领的那个老武士走在最前面,每人手里都拿着白刃,一行人迅速坐进了轿子里。
“来了来了!干吧!”这是打信号的声音。
五顶轿子一忽儿都从地上抬了起来,轿子上横木棒的棒端都一般高——
哎!嗨!
嘿咻!哟!
五顶轿子一转眼便被抬着跑了起来,很快便被清晨的冷雨吞没,如同一队过路的妖魔般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那速度实在是快得惊人,可看出那些轿夫确是受过不寻常的训练。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往何处的五顶轿子。以及坐在里面的那五个一身防火装束的武士。
他们会不会也要争夺乾坤二刀,让分散的夜泣之刀合二为一呢?总之,这五顶轿子现在如一阵疾风般出现在江户的巷子里。其后,经过一夜的刀剑激战,铃川宅邸里已是破败不堪,清晨柔和的光线下,冰冷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织出一片烟幕。
注释
[1]江户时期的刑场,位于江户千住荒川右岸。
[2]位于今东京都台东区东北部,曾为新吉原妓院区所在地。
[3]一丁为街区中的一个小区段。
[4]江户时代诸藩的家臣轮流去江户官邸当差。
[5]隔开后几户合住的长栋房子。
[6]日本旧时的萨摩国,位于今鹿儿岛县西部和甑岛列岛。
[7]备前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冈山县东南部。
[8]佛教用语,欲界六天的第六位,是欲界的最高处。
[9]一栋房子隔成几户合住的简陋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