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仓米仓的后面,为方便泊船而挖的八道沟渠如梳齿般嵌进河岸,岸上是有“江户特产”之称的首尾之松,其间偶尔掺着一对亲密的影子。还有两三艘不知是谁的小船拴在岸边。
尽管地上寒气重,但十月小阳春天的阳光也能把路上行人的背晒得暖洋洋的。
店铺前一排排深蓝色的门帘上,阳炎[1]轻轻晃动着。天气炎热得不合时节,连红蜻蜓都要飞回来了。藏前的大街上飘着清新的水汽——人们为了防尘而刚刚在家门前洒了水。万里晴空深蓝而高远,一群候鸟在空中缓缓划出一个圆。
野田帽子团里的歌舞伎伶人似刚排练归来,身边还跟着住在附近的姑娘,两三个人说说笑笑闹哄哄地走了过来。这一行人走过去之后,有好一阵子都不再有路人经过。晒太阳的白狗摊着两只前爪伸了个懒腰。
禄米商铺[2]在街上一字排开,两口屋嘉右卫门的铺子也在其间。那铺子前面放着一个大水桶,手鼓与吉从方才开始便躲在那桶投下的阴凉里发着呆,似在等人。这与吉肤色略黑,有一定的本事。他虽只是个伶人,但也得靠名气吃饭,为此而取了“手鼓”这个艺名,寓意“一击便响,一敲即应”。
与吉往两口屋那昏暗的泥地屋内探头探脑,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
“切!可真是让我好等。受不了!这大人一扯上钱的事倒是不紧不慢的了。弄不到就弄不到嘛,干脆点儿走人不就完了。干吗非得赖着这一家啊。哎嘿!烦死人啦!”
与屋外明朗的阳光截然相反,土仓构造的两口屋的屋内充斥着暗紫的清冷气氛,管出纳和伙食的几个掌柜背着仓房的正门,彬彬有礼地并排坐在横框上。这些掌柜都是禄米商人,专向武士收取薪金,他们敢与蛮横的旗本为敌,自然是早就做好了随时受死的准备,从容不迫。
而现在,本所法恩寺的铃川源十郎亲自上阵,强硬要求他们预借三十两,赖着赶也赶不走,让这些在藏前谋事的掌柜好不头疼。对俸禄五百石的旗本来说,要还区区三十两应该不是问题,但毕竟借债方是源十郎这种“危险”浪子,所以这些掌柜也不会轻易出借。其中一个叫兼七的掌柜如鬼上身般唠唠叨叨地抱怨个不停。
在暂处下风的源十郎看来,这种类似赌博的没把握的借债要比正儿八经的谈判劳心伤神得多。他心想,今天说什么也一定要把这钱筹到手,于是才拉上与吉做随从,但毫无进展,连连碰壁。源十郎已打算好让与吉在屋外等候,这事一办成便立刻差他火速送往各处,因此也开始动真格了。
“之前账面上做得不够漂亮,要说是我的不对,那我也不否认。不过啊,兼七公,俗话说人有错手马有失蹄嘛。还请多多包涵,这次就通融通融嘛。”
“嗯,对大人您这算是够宽容的了。小的刚才也说了,您毕竟已经透支了,还得请您把超出的部分一次结清,权当是走个过场也好……小的虽然也想给您面子,但这次实在是……”
眼看着源十郎的太阳穴上已开始暴起一根根青筋。他将短外褂砰地一甩,抬起屁股又重重一坐,说道:
“怎么,我都如此卑躬屈膝地求你了,你也不肯出借?区区三十两都不行?”
“唯独这一次,还请大人多多担待,别怪小的不看情面。”
“我都把情况说得一清二楚了还不行?”
“大人原谅,小的也有苦衷啊。”
源十郎猛一起身,把刀鞘上的绦带一捋,说:
“那好!我也不再求你了,来求你简直是自讨苦吃。我今天真是丢尽了脸,兼七,你给我记着。”
说完抬腿便要走,但立刻又折了回来。
“喂,你再考虑考虑,三十两而已嘛,你手里可是有上千上万两呢。不过就三十两而已,如何?”
此时,兼七的脸转向了另一边,有意嘲讽源十郎般谄笑着,满脸阿谀奉承地招呼道:
“欢迎欢迎!哎呀呀,这不是鸟越的少爷吗,真是稀客……”
源十郎一听这话,也回过头看。一个年轻武士,俊美得让人疑是从能乐三座[3]的演出布告图[4]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提着刀刚刚进了屋。
那武士使了使眼色,算是回了兼七的殷勤招呼,又对对面的两三个掌柜说:
“哎,彦兵卫,鄙人今天是代管家[5]过来的。”
“哎呀呀,原来如此,多有怠慢还望见谅。来来,您快请坐……喂,清吉、由松,快给客人垫上坐垫,再沏壶茶……”
源十郎这才意识到,这些掌柜刚才既没给自己拿坐垫也没端茶倒水。
这个自称代管家到禄米商人两口屋嘉右卫门的店里办事的就是诹访荣三郎。源十郎还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只是一声不响地在一旁盯着看。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荣三郎用衣袖掩饰着的一把短刀的鞘尾时,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那不是绪丝缠绕的阵太刀形吗!
这么说来……没错,那刀正是左膳所说的那对夜泣之刀的其中一把——坤龙丸。这两把刀刀刀相求,没料到这么快就让我这个与左膳相关的人遇上了——如此想着,源十郎也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下一瞬间又犹豫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很快又在心里自问自答般地想:
“管他那么多干吗,左膳做他自己的,我做我的。先好好观察观察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之后再通知左膳或想对策也不迟。再说了,对付这种娘娘腔,哪用得着劳烦左膳,我一个人就……不,随便一个与吉都能干掉好几个。”
想罢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盯梢。而荣三郎此时浑然不觉,正要与掌柜商量要事。
“此事本当由管家白木重兵卫来办的,不巧他近日琐事缠身,故由鄙人代为前来了。是这样的,鸟越那间宅子的屋顶破损,叫了个瓦匠来修缮,但他说整个屋顶都必须重葺,这一工程颇费事,急需人力物力。而家兄最近手头上也较紧,稍有窘迫。不过待三个禄米[6]交割期限后,基本上便能连本带利的归还。如何?可否求借五十两?”
掌柜立即欣然应允了。禄米商人虽说要收取手续费,但也并非想收多少就收多少的。他们向旗本及御家人贷款时,若不能从中牟利则不会出借。荣三郎的兄长大久保藤次郎虽年轻但却稳重可靠,并且尚未向禄米商铺借过一分一毫,因此是那些禄米商人觊觎已久的一棵摇钱树。而对方这次居然提出了要借五十两,五十两便可抵押到足足三百袋禄米,如此本小利大的交易又怎能不赶紧答应。
“敢问大人是否带了印章……”
“嗯,鄙人把家兄的印章带来了。”
叫彦兵卫的掌柜确认那印章实属藤次郎之物后,便如数数出五十两钱币,说:“来,请大人核对一下数目后收好。”
看到这些,源十郎在心里叹道:“唉,这帮势利眼连三十两都不愿借给我,反而拜天求地似的将五十两借给了那小子……刀的事姑且不谈,人家怎么着都拿到了五十两啊……”然后似又想到了什么主意,把荣三郎甩在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两口屋的铺子。
“大人。”
等得不耐烦的与吉朝源十郎冲了过来:“您进去这么久,花费了不少工夫吧。这事办成了吗?”
但还没跑近,便被源十郎厉声喝住了:“嘘!别那么大声!”
喝罢,他便快步向禄米商铺对面森田町的荒地里走去。
与吉很是纳闷,但还是跟着源十郎进到荒地里的一个隐蔽处。源十郎突然站住了,说道:
“钱没弄到手。不过现在需要发挥一下你的作用了,说不准五十两就会落到我们手里。”
“凭我的本事就能弄到五十两?那我可得放手一搏了。虽说许久没碰过了,但五十两钱币那沉甸甸的感觉我可忘不了。大人,您想让我办的到底是什么差事啊?”
“等会儿会有个年轻武士从那铺子里出来,你就装作是和我不相干的人,等他走后过一小会儿再跟上去。我一举手,你就追上去叫住那武士。说话时要恭恭敬敬的,就像这样——小的是您刚刚造访的那家铺子里的小伙计,方才拿给您的那些钱币似乎出了点儿小差错,可否让小的瞧一瞧……他也一定会让你看一眼弄清楚。然后呢,他一把钱袋拿出来时,你也不用多想,抢过来就跑。剩下的事我自会处理。”
与吉嗤笑起来:
“这可是老套子了啊。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那不就要靠你的本事了吗?”
“嘿嘿嘿,遵命。我试试。”
两人互相一点头,源十郎便暗示与吉:
“来了!就是他。”
与吉一看,只穿了件和服外套和竹皮草履的诹访荣三郎腰间松松垮垮地佩着两把大小不一的刀,齐整的肩头上洒满灿烂的阳光,正阔步往雷门[7]的方向走去。
当荣三郎路过正觉寺门前时,源十郎看准了前后都无行人来往,便霍地举起一只手打了个暗号,另一边的手鼓与吉便匆匆跑了过去。
“老爷——”与吉慌慌张张地边追边叫着,“前边那位武家老爷,请等一等。”
然后规规矩矩地弯了下腰。
荣三郎没应声,回身一看,一个系着围裙的貌似店里伙计的男人,正在自己眼前点头哈腰地行着礼。
“哟,没见过你啊,找鄙人有何事?”
荣三郎停下了脚步。
“是,在这大马路边高声叫住您,还请老爷饶恕……”
“无妨。说吧,到底是何事?”
“嗯……这个……”
手鼓与吉支支吾吾的,一会儿搓搓双手一会儿摸摸脖子,看上去一副卑微笨拙的样子,怎么看也不会误认为他是一掖起下摆便能滔滔不绝的以演驹形出名的小伙。荣三郎于是也放松了戒备,说:
“虽不知是何事,不过你若有话但讲无妨。”
荣三郎还主动往楼门处退了两三步,以遮阳和避开来往行人。
此时与吉才面对面看清了荣三郎的脸,那清秀绝美的容貌刺了他的眼,让他一时有些着迷失措,但即刻又用谦恭十足的语气说道:
“是这样的,小人是您方才光顾过的两口屋的小伙计。那个……不知刚刚请您取走的那些钱币是否有误——敝店的掌柜们也还不敢确定,故明知此举委实失礼,但还是派小人前来找您,望能查看查看那些钱币……嗯,小人便是奉此命而来的。还请您恕小人无礼,能否让小人看一眼呢?”
与吉没再说下去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荣三郎的神情。
正觉寺的大门前种着这一带很有名的“长袖”银杏古树,茂密的枝叶覆盖了整座大门。秋日高远的天空在稀疏挂着几片黄叶的树梢的掩映下,显得有些低矮。从树梢间洒下的阳光变成一道道光束,紫色的光斑在荣三郎身上摇曳着。
荣三郎一言不发地定睛看着与吉,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迅速转身往回走,疾步走进了正觉寺院内。
“啊,老爷!”
与吉追了上去。
荣三郎只回了一句“随我来”,便朝着正殿走去。
源十郎躲在不远处一辆弃置的板车后面观望情况,看到与吉跟着荣三郎进了寺院,也悄悄躲到银杏树的树干后。在一旁窥探的源十郎以为他们要去庙里参拜,正觉奇怪,但又一看,不对,这是要去哪儿?当他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荣三郎突然停在了正殿前一侧供奉着阴阳石的一个小庙旁,回头看着与吉,开口说道:
“那边人来人往的,不方便进一步说话。在这儿便没人看到了。你刚才说什么?现在再说一次。”
“让您这么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就是借给您的金币的事,敝店的掌柜有些误会。”
“鄙人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啊。若是数错了那还说得通,金币还有什么误会不误会的。”
“咦?不是,可是这……”
“稍等,你说你是两口屋的人?”
“是那儿的小伙计。”
“小伙计也不过是干些跑腿的活儿吧。况且你可知这笔要款的出借经过吗?这钱可是鄙人在几个掌柜面前一再核对之后才取走的,这白纸黑字立了字据盖了印章的钱又怎会有误?”
“那是。但那个……掌柜的误会……”
“还说这个?那你说说是哪个掌柜?”
“嗯……”
与吉被问得哑口无言,荣三郎嗤之以鼻:
“果不其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两口屋的人都会认得鄙人。你倒是说说鄙人的名字!”
“回老爷,小人当然知道了,嘿嘿嘿,您是少主人……”
“住口!你居然敢向武士寻衅,妄图谋财。卑鄙小人,看样子你是不想活了吧?”
“小、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哪!小人只是……”
“废话少说,随鄙人一同到两口屋去!”
说着,荣三郎便走上前要捉与吉。但与吉只当荣三郎是个有貌无勇的窝囊武士,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一看事情不妙,便脱下甲斐绸[8]衬里的和服外衣,从荣三郎后面像撒网般套在他头上,二话不说将其揪住。
与吉扑上来了!荣三郎早料到他会这么做,但也被这个乔装打扮的窃贼的鲁莽之举吓了一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快感。同时,一种超越了惊讶与愤怒的滑稽的感觉——哈!这个家伙有点儿意思!——从荣三郎罩着与吉和服外套的头顶一直涌到心里,就好像自己正在表演一出滑稽短剧似的。
于是有一瞬间,荣三郎都没做任何抵抗,就那么任由与吉紧紧抱着……手鼓与吉则趁势抱得更来劲了,还骂着:
“真是活该!畜生!说这么多自以为是的废话,现在看你还敢神气!”
这件衬里全是甲斐绸制成的和服外套,不仅是给江户伶人们装门面的,还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与人发生拳脚之争时,若被人捉住则迅速将其脱掉便可溜之大吉了。与吉正用这外套缠着荣三郎的脸,要一口气将其撂倒时,那滑溜溜的绸子让荣三郎钻了个空子,他一抬腿便往与吉的侧腹上踢了一脚。与吉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那件细条纹芝麻图案的外套便一下子飘落到他脸上。
“切!死到临头还敢放肆!……”
他说着刚要站起来,可越是挣扎外套缠得越紧。与吉着慌了,头上还罩着自己的外套便开始耍起“狮子舞”来……
“喝!”
荣三郎锐气如凝霜,手中的武藏太郎刀滑出刀鞘,一道白光刚刚横扫而过,刀便回鞘了。一片鲜红散落——原以为是血,而那只是被火辣辣的阳光映照得通红的雁来红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