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明亮,赵庄像往日一样,谁家的孩子哭着要馍吃,谁家的老人饿得直呻吟,谁家的媳妇在骂着老公没本事,看着孩子挨饿没办法。
秋月起来,听到外面这些声音,心里很难受,但心里又猜疑起来,全村没有一家说是得到了馍的,子辰把馍发哪里去了?难道是他自己吃了?他也吃不了那么多,再说子辰决不会背着娘偷吃一个馍的,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最清楚,只有等子辰回来,才能说个明白。
寅龙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全给月娥说了,月娥心里一惊,要是秋月子辰把这件事传出去,社员非得群起攻击我不可,那一切都完了,她暗暗骂刘来喜这只大老鼠,吃惯了嘴,跑断了腿,三天五天偷吃一次,总共才留一千斤麦种,这样吃法,到不了种麦的日子,就吃光了,到那时候种不上麦子,社员不造反才怪呢,不行,换把新锁,钥匙从刘来喜手里收回来,彻底杜绝老鼠偷粮。这次月娥很果断,当天就收回了刘来喜的钥匙,又加了把新锁,一间保管室上了两把锁,钥匙月娥一人掌管。这样月娥算吃了定心丸,保管室将百事皆无了。
炎热的夏季将要过去,秋庄稼在努力生长着,高粱谷子还没抽穗,黄豆还没开花,地瓜秧才有二尺多长,人们急不可耐了,都埋怨今年的庄稼长得太慢,三天五天一个样,根本看不出来住长。人们天天野菜,顿顿野菜,吃得大人小孩拉肚子,饿得肚皮都皱了褶,盼望着秋庄稼收获,人们能填饱肚子,可是庄稼发誓不长,好像故意给人作对似的,高粱谷子豆子太委屈了,它们也在埋怨:主人啊!你们不给我们浇水,施肥,我们又饥又渴,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埋怨我们不长,你们为什么不埋怨自己太懒惰呀!
王二憨会唱戏,天生的快活人,夜里拉了三次肚子,浑身无力,还想惹人乐乐,面对着大豆、谷子、高粱,他跪下了,唱道:“高粱爹,谷子娘,大豆是俺表老娘,快快生,快快长,粮食满囤又满仓,莫叫穷人饿断肠。”人们听了都笑了,桂花笑声最高,尖声问道:“王二憨,你娘是谷子?”人们又一阵笑。二憨自知说得快,没考虑,说错了话,说过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将错就错说下去:“谷子是娘,满囤满仓,男女老少,都不挨饿,你们认不认这个娘?”人们不说也不笑了,有人心里嘀咕:只要能叫吃饱饭,别说认娘,姥娘也认了。
今天干在最后边的是耿爱荣,不知为什么,她话不多了,脸也不那么白,那么胖了,那么水灵红润了,脸色有些灰暗,她干了几步,便停下来,扶着锄把,呕吐了一阵,显得很痛苦的样子。有人挤眉弄眼,嘀嘀咕咕,来喜媳妇一脸怒气,心里暗暗骂道:“骚狐狸,有一好受,就有一难受,难受的时候还有几次!”
今天干活,一个干部也没来,刘来喜赶集去了。李二嫂看了看太阳,还在东南方,天气还像昨天一样热。干活的人们一个个懒洋洋的样子,李二嫂便自作主张说:“干部都不干,我们也不干,下班!”李二嫂的话,正合大家的心意,人们一棵草也不锄,扛起锄头,急急收工回家了。
耿爱荣回到家,锄头一撂,便懒散地躺在床上,她已两天没吃东西了,一锅野菜,别说吃了,看见就恶心。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回忆着一件件往事,埋怨起李成民来,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上来怪猛,气壮如牛,凶猛如虎,跟他睡了四次,一次都没种上。刘来喜血脉旺,有经验,先松后紧,先慢后快,先和风细雨,后疾风暴雨,逐渐推向高潮,时机成熟,一箭中的,百发百中。刘来喜第一次就试射成功,现在自己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
自刘来喜交了保管室的钥匙,耿爱荣的日子不好过了。刘来喜这只硕鼠,再也盗不来粮食,爱荣也只好和别人一样,靠野菜充饥,绿色进口,绿色加工,绿色出口,整个流水线都是绿色的,她担心自己会生出个绿色的孩子。今天她打发来喜赶集给她弄点好吃的,来喜磨磨蹭蹭,不想去,爱荣火了,指着来喜的脸说:“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大人受得了,孩子能受得了吗?没钱借钱,没法想法,无论如何,今天必须给我弄来好吃的!”来喜拗不过爱荣,只好悻悻地赶集去了。
说起刘来喜赶集,真是笑话,腰里空空,兜里分文没有。一路慢腾腾地走,头都不敢抬,唯恐别人问他赶集买什么,要说什么都不买,那你赶集干什么?要说买什么,可口袋里一分钱没有,左右为难。他一直低着头,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可他的大脑一直在想着好事。他祷告着,求神保佑,让他好运临头,一到集上就能捡到十元二十元钱,他祝福自己集市上能遇到贵人相助,说不定能遇到他二舅,就说他娘病了,二舅肯定很慷慨地给他钱,让他给娘买东西;再不然会遇到小孩他三姨,小孩他三姨刚结婚不久,婆家有钱,就说她姐小产了,他三姨肯定给他不少钱,让他给她姐买鸡蛋补身子。刘来喜想天想地,净想好事,好事想到云彩眼里去了。不知不觉来到集上,哪里人多他往哪里去,既看人的脚下,又看人的脸上,看脚下,有没有丢钱的,看脸上,有没有认识的贵人。从集西头走到集东头,从集北头走到集南头,一分钱也没拣到,一个贵人也没遇到,他失望了,彻底失望了,他无精打采地蹲在供销社的墙角,两眼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忽然,他看见供销社食堂门前站着长龙似的队伍,那时人们在排队买馍。刘来喜凑上去,他要浑水摸鱼,凑凑热闹。刘来喜排在最后,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一直注视着前面一个中年妇女的衣袋。刘来喜小时候干过俩夹(小偷),还从没失手过。今天手又痒起来,他要重操旧业。他知道,今天要是空手而归,又免不了挨爱荣一顿打骂,说啥也得搞到手,决不能空手而返。刘来喜像一只大老鼠,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似乎警觉性很高,两手一直在衣袋里插着,不肯拿出来。来喜心生一计,分散猎物的注意力。他忽然对前面的女人喊道:“大婶,你的什么东西丢了!”前面的女人忙回头看,可两只手仍在衣袋里,来喜装作捡东西,女人又回过头去,来喜感到无望,想换个猎物,于是便向前走去,队伍中间有一个矮个子老头,穿的单裤单褂,手在衣袋外面,来喜选中了目标,便一头扎进矮个子老头后面,后面的人喊起来:“排队,排队!哪有先来后到的!”后面的硬把他挤出去。刘来喜很难堪,故意走到卖馍的窗口前,朝里面的人问道:“同志,馍怎样卖的?”
“一斤粮票一元钱,五个馍。”里边人答道。
刘来喜装作无奈的样子,又排在了最后。
刘来喜审视起前面这个女人来:四十多岁,中等个,不胖不瘦,身子正正直直,既不前探,也不后仰,还不侧倾,小时候算卦的先生说,这样的人心眼好,善良。善良不善良,今天我要试她一试。
排队的人快走完了,最后轮到这个中年女人,她往窗口递去二斤粮票,二元钱,窗口里递给她十个馒头,窗口里的人向外喊:“馍卖完了!”刘来喜故意“咳”的一声,捶胸顿足地说:“真霉气,排到头了,也没馍了!”忽然他脸转向中年女人,惊叫道:“表姨!是你!我还没看出来!表姨,你还好吗?身体健康吗?”
“你是?”中年女人愕然了。
“表姨,我是来喜,北庄的,小时候,我和娘去你家里看你,你忘了,你还给俺娘一件老蓝布衫,俺娘说不要,你还很生气!”
“我想想,像有这回事,时间长了,记不起来了。你娘还好吗?”女人问。
“表姨,俺娘病了,我来给她买几个馍,不巧,排到了,馍也卖完了。”来喜说。
“孩子,我买十个馍,给您娘五个,拿去吧!”
“表姨,我没给您老人家买什么东西,我不能要你的馍!”刘来喜故作推辞。
“是给你娘吃的,不是给你的,拿去吧!”女人说。
来喜接过馍说:“表姨,你跟我去俺家住几天,跟俺娘您姊妹俩见见面,说说话。”
“不去了,我们还有事呢,以后再去。”女人说。
“表姨,过几天我和娘去看你!”来喜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来喜走了之后,这个女人犯疑惑了,这个年轻人“表姨,表姨”喊得那么亲热,我怎么不认识呢?还说他娘俩到俺家去过,我还给他娘一件老蓝布衫,这些事似有非有,似无非无,我怎么没一点印象呢?这时,女儿从外面走来,看到来喜,便对母亲说:“娘,这个男人看着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这个女孩就是林燕,中年女人是她娘。自上次子辰去河南考工人,让林燕照顾娘,不料林燕不辞而别,林燕感到对不起子辰,所以今天买十个馍,娘俩一起去看看子辰和秋月,没想到十个馍,让来喜骗去五个,还剩五个馍,是少了些,少些就少些吧,礼轻情意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