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到林庄时,夜已经很深了。林燕娘赶忙抱来一堆柴禾,给他们生火取暖,又慌慌张张地做饭。当林燕娘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端到子辰面前时,一股诱人的小米香味扑鼻而来,子辰立时食欲大振,端起碗来,狼吞虎咽,一连喝了两碗小米粥,觉得周身微微出汗,头上直冒热气。
林庄、赵庄简直是两个天地。正当赵庄人饥寒交迫、度日如年时,林庄人却能糠粮各半,不愁温饱。在那大 跃 的进的年代,林庄干部落后、保守、不激进,“一平二调”的时候,林庄干部手把得很紧,他们的秋粮一点也没调到外面去,为此,被拔了白旗,罢了官。
第二天一早,子辰临走的时候,林燕娘包了六个窝窝头,还有一小袋白面,让他带回家,子辰非常感激地说:“多谢大婶!”说罢便匆匆上路,林燕牵着他的手,一直把子辰送出村外。
数九隆冬的早晨,天寒地冻,滴水成凌。赵庄像一头还没睡醒的庞大的动物,卧伏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上,悄然无声。
秋月一夜未眠,子辰一夜未归,使她牵肠挂肚,愁上心头。她早早起来,在神。案前烧了一炷香火,默默祷告,求神保佑子辰平安无事。她想生火做饭,大冷的天,等儿子回来,能喝点热汤热水,暖和暖和身子。可是,家里一粒米,一丝面都没有,下大雪前,复收的地瓜根萝卜头都吃光了,家里已经断炊两天了。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下大雪前多干点,多复收些地瓜和萝卜,哪怕是地瓜根、小萝卜头也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孩子回来,给他吃什么?喝什么?孩子在外受冻,在家里挨饿,你配做孩子的娘吗?秋月自责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东面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王林瞎娘的呻吟声,像是有气无力的。秋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原来秋月只要有一口吃的,也要给王瞎娘半口,可是秋月已断炊两天了,王瞎娘也两天没吃东西了,死神在向她逼近。两天来,庄里传来不少死人的消息:王二憨的老娘、吴四的老嫂、刘来喜的老爹,都被饿死鬼索走了性命,恐怕今天要轮到王瞎娘了。秋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前想后,仍然无计可施,无奈,她决计走出去,雪里刨食,或许还有希望救王瞎娘。她主意已定,正待外出时,子辰高高兴兴地从外边走来。秋月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子辰的手,惊喜万分地说:“孩子,这么冷的天,这一夜在哪里度过的?”子辰把枯井遇险的事讲说一遍,秋月听入了迷,她上下打量着子辰,变了!变了!确实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了,变成了一个有情有义,机智勇敢多谋的英雄,一种欣慰、满足、自豪感充满心头。子辰把窝窝和白面交给娘,秋月直夸林燕娘心眼好、善良。
秋月慌忙生火做饭,烧了面汤,热了馍,她让子辰快吃饭,吃了饭,好去上学。她又盛了一碗热汤面,拿了一个窝窝头,对子辰说:“孩子,平时,一个馍,一碗汤,微不足道,可是,今天,这一汤一馍却能救一个人的性命!”子辰很赞成娘的话。秋月便端着汤,拿着馍,急急忙忙给王瞎娘送去。王林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趴在地上,给秋月磕了个响头。秋月从王林家回来,子辰已上学去了。她喝了碗汤,吃了半个窝窝头。她两天没吃东西了,身子实在受不了啦,要不,说什么她也舍不得吃掉那半个窝窝头。
秋月又拎起林燕妈送给的那小袋面粉,看了又看,心里暗暗盘算:要细水长流,多掺些野菜,喝菜粥,或许能吃十天半月,切不可用之过度,否则,就吃今没明了。
秋月洗涮完毕,收拾停当,正准备下地,雪里刨食,忽听外面人喊:“秋月!秋月!”出去一看,原来是刘起嫂子。
“什么事?嫂子。”秋月问。
“大山说捎来信。”刘起媳妇把一张小纸条递给秋月,秋月接过纸条一看,纸条上总共六个字:“平安!很好!勿念!”秋月看罢六个字,像是吃了六个放心丸,心中暗暗庆幸,亏得爹去修铁路,要不,说不定怎么样。
刘起媳妇也不回家了,她和秋月一块,提着篮子,拿着铲子,下地雪里刨食。走到村头,迎面碰见李二嫂。李二嫂眼圈都哭红了,秋月问为什么,李二嫂说:“丈夫修铁路,家里揭不开锅,孩子饿得直哭;婆婆不哭,倒下直睡,真是难死人,愁死我。”
“二嫂,我家也是这样,大雪封门的天,我家也两天不冒烟了。”刘起媳妇说。
李二嫂心灰意冷地说:“活着个人还不如小动物,有的动物知道冬眠,天一冷,便不吃不喝,只管睡,睡到来年春天,天气回暖,便又复苏起来,人要是这样该多好呀!”
刘起媳妇说:“不冬眠的动物知道冬藏,像小老鼠,冬天储藏了很多食物,不管雪多大,天多冷,它们身居地下安乐窝里,不愁吃,不愁喝,子子孙孙欢乐一堂,其乐融融,生活要胜过我们好几倍!”
秋月听了两位嫂嫂的话,尽管各有偏激,但她不置褒贬,只是淡淡地说:“听天由命吧。”
三个女人的话被耗子国里的两个门卫听到了,它们急忙禀告大王说:“大王,人间在夸赞我们呢!”
“真有此事?”大王问。
“一点不假!”门卫回答。
“领我去看!”
门卫领着大王来到洞门口,耗子国王透过雪层缝隙观望,三个女人面黄肌瘦,容貌憔悴,十分可怜,不禁感叹道:“以高级动物自居的人类,竟不搞冬藏,难道就不知‘冬不藏粮,饿死儿郎’吗?悲哉!悲哉!”
耗子国的事,三个女人全然不知,她们只是一心想着雪里觅食。可是到哪里去觅呢?哪里有食呢?她们全然不知,茫然地,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李二嫂忽然想出了注意,她压低声音对另外两个女人说:“村南五亩地种的麦子,每亩下种八十多斤,竖着耩一遍,又横着耩一遍,太稠密了,有人说,必须铲除一些麦苗,否则,收不够种子钱。我们不妨去铲除些麦苗,回家煮麦苗吃,或许饿不死!”
刘起媳妇满口同意,只是秋月有些犹豫,她顾虑重重地说:“铲除些要比不铲除好得多,怕是月娥不同意!”
“她不同意,不让她知道,她知道了,我们也不怕,人都快要饿死了,也不怕挨她批斗了!”李二嫂胆子大起来,似乎她什么都不怕。三个女人不再说话了,悄无声息地向村南五亩麦地走去。
她们来到地头,环顾一下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她们蹲下身来,用小铲5扒开雪被,麦苗露了出来。秋月忙说:“两位嫂嫂,记住,产横的,留竖的。”
“记住了!”
三个人扒着,铲着,铲着,扒着,眼睛不时地观望着,像做贼似的。大约一顿饭功夫,她们的小竹篮里麦苗都快满了,便都停止了,趁没有人,提起竹篮,匆匆回家了。
第二天,村南五亩地里,剜麦苗的人多了,有七八个女人。
第三天,剜麦苗的人更多了,十五六个人,有老的,还有小的。
月娥知道了,跑到麦地一看,那么多的人在剜麦苗,立时火冒三丈,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叫喊:“停下!停下!你们是破坏!该坐牢!”
“坐牢好!有饭吃,饿不死!”有人冲着月娥说。
不论月娥怎样喊叫,怎样呵斥,都无济于事,没谁理她,照样不停地铲着麦苗。在冰雪覆盖大地的季节,各种野菜、野草都销声匿迹了,麦苗首当其冲地成了人们的救命稻草,煮着吃不涩不苦,还甜还烂,麦苗成了一种神草,它救活了好多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饿的小孩和老人。
月娥只是不停地叫,不住的喊,走过来,走过去,她是干打雷不下雨,她不敢踢谁的篮子,夺谁的铲子,也不敢指名道姓地训斥,她精明得很,人们已经频临饥饿死亡的边缘,众怒不可犯,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决不可引火烧身,便又重复了刚才训斥的几句话,便借坡下驴,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