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一家再次回京之后,王元泽才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父亲一向闭门谢客,正是为了杜绝请托纳贿之患,从此以后,王元泽也开始谨慎小心,为了避免给人提供顺竿上爬的可乘之机,但却总有无孔不入之辈,使人防不胜防。
这一日,王元泽正在府中若有所思地踽踽独行,却忽然听到丫环青竹上前告之:“少爷,您的姑丈母顾大娘,已经在堂下等候多时了。”这个意料之中的为利所驱之人,让王元泽微微一愣,他还未等做出回应,便听到顾大娘越来越近的热切之声:“哎呀,我那久日不见的侄女婿哟,姑姑我天天的叼念,夜夜的企盼,总算是打动了神仙,感动了上天,真的就让咱们一家亲人从此团圆呀。”说话之间,顾大娘已经碎步紧急地来到了眼前。一年不见,顾大娘更是让人刮目相看,只见她理了理整齐油亮的圆发髻,抚了抚白中透红的胭脂脸,抖了抖绣红镶绿的富贵袍,晃了晃一摇三颤的臃肿身,便开始拿腔作调地吩咐青竹:“去,赶快上茶,要上好茶。”青竹答应一声便快步而去。
略显无奈的王元泽只能将顾大娘让进凉亭而招呼落坐:“姑姑近来可好?”顾大娘耳听此问,连忙故作伤心:“好是好,就是太想宰相的儿媳,您的贤妻,我的侄女,府上的少夫人小河湾呀,想得日夜辗转,想得不思茶饭,可谁知竟连她的影儿都看不见。”王元泽不禁略略一笑:“湾湾陪着我娘到相国寺上香去了,姑姑不必挂念,湾湾一切都好。”顾大娘转而咧嘴堆笑:“那当然,宰相府是什么地方?乃是人间仙境,住得可是人中龙凤,这里的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让平常人家眼馋羡慕,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珍奇宝物。”说着说着便抬手擦泪:“小河湾真是有福气,在这高人一等的地方,别说做人上之人,就是做人下之人都让人求之不得,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苦海,才能运转时来呀。”顾大娘虽然已经饱食终日,却又不满于现实而更求奢侈。
正在这时,青竹捧茶奉上,顾大娘立刻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尊贵面貌,她抖擞威风地高调命令:“赶快倒茶。”青竹连忙照做,却在斟茶之时,一不小心将茶汁溢出。无足挂齿之事却让顾大娘大为不满地与人为难,她此时显出长者之姿,贵者之态,尖声怒气地开口责怪:“毛手毛脚,又不够认真,怎么配做宰相府上的人下之人?”青竹一向生活在慈爱宽容之中,听此不善之词,怒目之中已有泪水流出。见此人下之人,似有犯上之意,顾大娘腾然之间就来了火气,这位卑者自悲且富则自贵的忘本之人,最爱不知进退而随意发挥地狐假虎威:“你这小奴才,骂你一句是瞧得起你,怎能这样没有忠心,真给你家主子丢人。”这个满脑妄念而不劳巧取的暴发之妇,肚腹之内的一颗浅薄之心,根本担当不起华硕之富,竟然还炫耀无度,她时时邯郸学步,居然不知自己刻刻都在张显轻浮。一见顾大娘不依不饶,还想继续聒噪,王元泽只好劝她中止喧闹:“无心者不怪,姑姑就担待担待吧,青竹,你先下去吧。”忍下委屈的青竹急急逃离地转身而去。
贪恋浮华的顾大娘因为有势可仗,总是言行乖张,此时又在自我沉醉地显示着贫富之分和贵贱之别:“侄女婿说得对,这低微之人和咱高贵之人确实不能相提并论。”说到此处又话锋一转:“姑姑虽然富者自贵,却也有个心病没人安慰,就是想给小河湾添个嫂子,想给柱子说房媳妇,可是没有聘礼,再好的姑娘咱也没法娶呀。”王元泽知其图利之意,随后谈笑出语:“这可是一件喜事呀,不知姑姑想给柱子哥娶个什么样的媳妇?”顾大娘左眼一转,右眼一翻地张嘴扬言:“刚才那个什么青竹绿竹的低贱丫环,咱们柱子可不能要她。”王元泽听到此处,冲口而出:“人家青竹还小呢,您老就不用惦记了。不过我在江宁倒有个同乡的妹妹,腿脚比柱子哥利索多了,不用拄拐就能走,脸上虽然长了些麻子,但说起话来却是伶牙俐齿的,人虽不白不胖,但砍柴做饭全都样样在行,不知姑姑,意下如何?”王元泽量身而选,似乎想要促成一段姻缘。
笑容渐少的顾大娘不禁面有难色:“侄女婿,咱今儿个是富贵人家,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娶媳妇可不能剜筐是菜呀。”王元泽随后似乎又恍然想起:“还有一个,这姑娘年纪不大,比您可小多了,她手虽不灵活,但心地却善良,嗓子不太好,但也能说话,她和柱子哥总算天造地设了吧?”顾大娘听完之后,那颗浮躁之心顿时一凉到底,不禁强装笑脸地说出心意:“侄女婿,就连小河湾那没爹没娘的一根孤草,都能嫁进这神仙居住的宰相府,姑姑我的宝贝儿子,不娶个貌若天仙的,也要找个沉鱼落雁的呀。”王元泽深知那颗没有自知之心,执意想要仗人之势,不禁直言论事:“姑姑不会不知,当年,我对湾湾是君子好逑,可是如今,又有谁对柱子哥死心塌地呢?”看着白日做梦之人,如此不愿清醒,王元泽说得云淡风轻,但却深切表明她这一心向往的虚妄之梦,尽在空洞之中。
听出其意的顾大娘顿时僵住笑容,片刻之后,又显得毕恭毕敬:“这不没钱吗,若是有了银子,什么样的好事办不成呀?”面对这个何功求禄?不劳求获的难缠来者,王元泽心知肚明,如果容其得逞,一切拱手相送,更是难填无底之洞。世俗之人就是如此,得了一寸不知足,得了一尺必无度。王元泽想到此处,不禁哀然诉苦:“姑姑有所不知,侄女婿我实在是囊中羞涩,想我也真可谓祸不单行,总能成为无耻小人的眼中之钉,此次又被欲加之罪地告到了皇上面前,奉禄被罚了大半年,日日在家只能吃些残汤剩饭,您要不要也留下来吃一点?”王元泽似乎朝不保夕一样地吐出了满腹苦水,好像比游入浅水之龙还要倒霉。
目瞪口呆的顾大娘听此句句悲哀,连忙站起身来:“侄女婿真会说笑话,我听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这家大业大倒比小户人家还自顾不睱。”忙又自寻台阶而下:“柱子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放心不下,那些残汤剩饭呀,您还是留着跟小河湾一块吃吧。”顾大娘话虽如此,但空手而回又觉心有不甘,便将眼前之物一扫而空地尽收囊中:“这茶杯茶壶可真是漂亮,这茶叶茶水可真是喷香,我也带回去让柱子尝一尝。”说话之间,竟然从怀中掏出了早有准备的大布口袋,装上了茶杯茶壶和盘盘碗碗,随后又睁圆了贼眉鼠眼,被王元泽送离出府的一路当中,顾大娘东瞧西看,若无收获便绝不罢休地收走了一些枯枝败叶和石头瓦块。她丑态百出之时,又在自做解释:“宰相府里就是遍地宝贝,这一针一线还有一草一木,可都是珍奇之物,准能让人争相目睹。”顾大娘一进宰相府就似贼不走空一样,那些草木石块,路人见怪不怪,她却见之眼开,因为沾上了宰相之名,竟然使这腐木烂石都与众不同,看着顾大娘满载而归,王元泽深知那颗浅陋之心不分轻重是非,想这世间的真正腐朽,又怎么可能化为神奇呢?
夕阳将尽的黄昏之际,时常惦记的王元泽已是心生焦燥,不知妻子为何早出未归,他无法安心读书,合书之后,正欲出门去找,可当他急步匆匆地刚一开门,就见疲惫劳累的河湾一头扎到怀里,王元泽对她半扶半抱地关切而问:“湾湾,总是忍心让我担心,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就听河湾有气无力地倦倦出语:“我把相国寺的所有菩萨全都拜了一遍。”王元泽听得哈哈大笑:“昨天还说不信神佛菩萨,怎么才过一日,就自食其言了呢?”河湾听之气恼,似乎忘记疲劳:“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婆婆盼孙子都盼得望眼欲穿了,我这媳妇做得实在是太不孝了。”成亲数年,河湾也盼着成为母亲,可唯此一愿却不知何时成真?那颗怀忧之心,也不知暗自添了多少苦闷!
一听此言,王元泽便透知心事,他随后不温不火地献计献策:“这么重要的事,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求菩萨或者求观音,倒不如去求一个人。”听到此言的河湾打起精神,连忙追问:“求谁呀?”王元泽却是故作高深:“天机怎能轻易泄露。”急得河湾开口央求:“好相公,既是夫妻,那有秘密?你告诉我,我去求。”王元泽转而眉飞色舞一笑:“当然是求我了。”对这出其不意的柔情蜜意,河湾似显生气而刚要转身逃离,便被情纵万里的王元泽拦腰抱起!
京城的街巷纵横交错,忙碌的人潮来往穿梭。忽然之间,众人全都趋之若鹜地赶向一个人声鼎沸的拥挤角落。只见人头攒动的里外三层当中,俗人气势的顾大娘,正在广而告之地迎风宣扬:“吃水不忘挖井人,吃饭不忘种田民,如今呀,一村一庄,哪家不是合家欢乐,从老到小,谁人不是运气多多,咱们好衣好裙,好吃好喝,好日子过着,好福气享着,可要懂得知恩图报,可要知道感恩戴德,因为呀,这可全都是宰相大人整治出来的大好山河。”这个仗势之妇,大肆吆喝,口若悬河,说得满嘴横飞唾沫,哪里晓得,果真就把人心扇动得一呼百诺。
迎风挺立的顾大娘又继续用八尺长舌扇风点火:“天大地大,谁有宰相伟大?他老人家,把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变得富强繁华,让老的有钱花,小的无牵挂,这来之不易的日子呀,大家可都要好好地想一下,宰相大人呀,喝上一口香茶,就寻思出一条新法,踏过这一石一瓦,便安定了神州华夏,谁若想沾沾宰相的荣光,谁若想把宰相敬仰敬仰,就应该用一用宰相大人的日常之物吧。这些东西可都是珍奇宝贝,摆在家里是蓬荜生辉,传给儿孙会让后辈变得高贵,咱们有良心的都好好琢磨琢磨,空手而来的人呀,您可不能一无所获,谁要是买下这些个无价之宝呀,往后可都有享用不完的如意祥和……。”一张红口白牙,大张旗鼓地放声喧哗,竟然扰得芸芸众生那平常之心难辨是非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