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猛烈的阳光透过厨房的窗玻璃照在尖刀上,他出了这门恐怕不会再回来,无论如何,他要在今天杀死那个罗耀祖,让他再无侥幸逃脱的可能。梁旭忽然在刀刃的寒光里看见了冬天在公园里摆摊时瑟瑟发抖的冯佳慧,看来他们的缘分到今天算是彻底结束了。
梁旭心中一酸,心想事到如今不把心里话告诉冯佳慧,还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他找来纸和笔,开始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给冯佳慧写信。
梁旭由父亲被谋杀开始写,写到自己杀人,写到自己变成巨人,一直写到刚才意外遇见多年寻找的仇人肖夏,简要地写完自己的一生,他又写道:
所以你该明白,我是个杀人犯,我的身份是假的,我不能和你结婚,我的身份总有被揭穿的一天,那时你和佳佳会受到伤害,尤其是佳佳,她会有一个杀人犯的爸爸。
我和萌萌之间什么都没有,我想这你其实是清楚的,你是个聪明的人,我知道,你只是不满我对你的态度罢了。
我的人生也许到了尽头,今天我将再次杀人,等待我的只有死刑。
佳慧,我是多想和你在一起生活,但是我再也爱不成你了,认识你的这段日子是我这辈子里最幸福的时光。当你明早下班读到这封信时,请千万不要去找我,我不想你看到已成为犯人的我,你就当我蒸发了吧。
最后,请保重。
你的巨人
梁旭写完信,热泪盈眶,将信折叠好揣进裤兜,带上水果刀,大步出了门。他一边朝前走,一边把手机关机,他不想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
他来到冯佳慧的住处,想把信从门缝塞进去,但发现防盗门塞不进去,于是将信插进了门缝。他离去时的脚步沉重,像是走向刑场。
下午的选秀比赛已经开始,围观的人比上午更多。
梁旭的左手拎着书包,右手插在书包里握着刀把。他挤进人群朝里走,这就准备要杀人了。
肖夏依然坐在最外侧的位置,跷着二郎腿,弓着腰,对于梁旭的逼近毫无觉察。
“杨丘。”一个声音响起,很轻,在后面。
梁旭惊得如触电一般,慌忙扭头,见是冯佳慧站在人群里望着自己。
“是你?你怎么……”梁旭感到惊异。
“多亏我回家及时。”冯佳慧却在温柔地笑,“跟我出去,瞎凑什么热闹。”
梁旭无法理解冯佳慧何以会突然出现。
冯佳慧紧紧抓着梁旭的手,一路拉拽着他朝围观的人群外走,很快他们就走出商场的大门,来到楼梯旁一个无人的角落。
“你的信我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冯佳慧笑吟吟的,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我一直相信你没有欺骗我的感情,咱们回去吧。”
“可我不能和你结婚。”梁旭望着冯佳慧忽然很想哭,他舍不得离开她。
“结婚确实没那么重要,谁又把结婚证成天挂在脖子上到处给人看了吗?”
梁旭差点儿没忍住笑了,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是要马上杀人的,立即正色。
“好危险,多亏我在李燕那里没有逗留,和她从医院一回来就立即回了家。你那封信差点儿把我吓死,也差点儿把我急死,我往楼梯下面跑时差点儿摔倒呢。我一边打车一边打电话向人打听那个选秀比赛所在的地方,总算是赶在你干傻事之前抓住了你。”
冯佳慧的脸色红润,胸脯随着紧张的微喘起伏着。
“我得为我朋友报仇,他杀死了马光,害死了康俊,现在他就坐在舞台上,离我是如此的近,你说这难道不是上天给我的大好的报仇机会吗?而且当年他是个少年时就杀了很多人,他是个疯子,是个变态,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杀了那个人,你那些死去的朋友们就能活过来吗?”
梁旭无言。
“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是你朋友,你希望他为你杀人吗?”
梁旭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你把它看轻了,它就是轻的,把它看重了,它就是重的。”
梁旭无以应答,他当然是不想杀人的,他更舍不得冯佳慧。
“你要活下去,就算不为你朋友活,也要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活。”
“什么?”梁旭大为震惊,“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们两个的,为了你的孩子,你说你能活下去吗?”
梁旭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冯佳慧,然后他看见一个人影从一旁走过来。
“康叔?”梁旭惊讶地看着走过来的康国栋,“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
“找我,干什么?我们俩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没有啊,我刚来,你们说什么了?”康国栋走到梁旭面前,“今天洛姗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到了火车站,要来看我,我就让她直接来菜市场找我。她去你的摊位转了一圈,发现你不在,就问我你去了哪里。
我说你在陪一个参加歌唱比赛的朋友参加比赛,要下午才能回来。她就留在我的摊位等你,可是过了中午你也没有来,给你打电话又关机,她就想去找你。我说算了,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我去找他,你留下来帮我看着点儿摊位。”
“洛姗来了?”
“是啊,你快去菜市场吧,她都等你好长时间了。”
“走吧,我们去看你的朋友吧,别让她久等。”冯佳慧拽着梁旭的胳膊离开了。
梁旭如一棵没有思想的树,被冯佳慧拽着行走。他在和冯佳慧上车的时候,发现康国栋并没有上车,而是木然地在马路边站着。
“康叔,上车啊。”冯佳慧说。
“你们先走。”康国栋说,“正好来到这里,我去批发几条烟,没有烟抽了,我买完烟就回去。”
“那我们先走啦。”冯佳慧说。
康国栋点了点头。
[四]
春天的午后,天气变得异常燥热,风吹得肆无忌惮,带着浮躁的热量,让人觉得潮热沉闷,并且脏,风吹在头脸与脖子上,把皮肤吹得潮湿,又沾上一层灰土,让人感到难受。康国栋走得很快,汗水从他的后背上不断喷涌,很快就浸湿了他里面的衣服。他走进商场附近的一家小超市,买了一把廉价的水果刀。
康国栋很快回到商场一楼大厅,围观的人依然很多,年轻的选手紧张地在台上表演着,三人的评委席上只剩下两个谁也不认识的女评委。
康国栋把带鞘的水果刀藏在外套内侧,右手插在怀里,握着刀。他挤到舞台旁张望,看见评委席桌子的姓名牌上写着评委的名字,其中一个是罗耀祖。
康国栋看到罗耀祖的名字,浑身血液飞速奔流,汗水更加汹涌地渗出皮肤。他满头大汗地走向舞台旁的一个工作人员,问他,罗耀祖在什么地方?
“去接电话了,嫌吵,不知道走去哪里了,但应该就在这附近。”
年轻的工作人员看着脸色通红、满脸流汗的康国栋觉得奇怪,“你找罗老师干吗?”
康国栋没有回答,而是张望着离开,围绕着舞台走,在附近不断徘徊。
他是在舞台后面的一株巨大的植物附近看到肖夏的,但是他不知道肖夏的模样,没有认出他来。肖夏自然也不知道康国栋是谁,他从康国栋的身边走过,打完电话,走向舞台。
“罗老师。”年轻的工作人员站在舞台后面挥手喊,“那个人找你。”
“谁?”肖夏站住脚,看着工作人员,“谁找我?”
康国栋听见年轻工作人员的声音,眯缝着眼睛朝他看去。
“喂,你,你不是找罗老师吗?”年轻的工作人员见康国栋在看着自己,就又朝他挥手,“刚才从你面前走过去的就是罗老师呀。”
肖夏转过头,看见康国栋正表情怪异地看着自己,便说:“是你找我吗?”
康国栋一声不响地朝前走。
“你是谁?”肖夏有种不祥的预感,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后退。
康国栋还是不吭声,右手始终藏在怀里,脚步渐渐快起来。
“你是谁?”肖夏紧张地注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康国栋。
康国栋在距离肖夏还有六七米距离的时候,肖夏突然转身跑起来。
康国栋的右手从怀里抽出来,一把水果尖刀攥在手里,迈着衰老的步子,开始追赶肖夏。
肖夏转过头,见康国栋尖刀在手,正拼命追赶,瞬间明白他是要杀自己,可他是谁?为什么要杀自己,他还是不得而知。
年轻的工作人员站在舞台的后面,舞台前面的人看不到舞台后面发生的事,因为有一面高大的背景墙遮挡着,只有舞台右侧那些等候上台表演的人看见了康国栋追杀肖夏的一幕。
“喂,你怎么回事?”年轻的工作人员在吵闹的音乐声里大声冲康国栋喊。
肖夏扭着头跑,撞到前面一个妇女的身上,与妇女一起摔倒在地上。
康国栋举起尖刀,用劈砍的方式攻击肖夏。
坐在地上的妇女与等候上台的参赛选手一起发出惊恐的尖叫。
肖夏坐在地上,突然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朝康国栋砸去,正砸在康国栋的鼻子上。康国栋捂着脸朝后躲避的一瞬间,肖夏快速从地上爬起,继续朝前跑。
康国栋继续持刀追逐肖夏,尾随着他跑进专卖运动品牌服饰的区域。
来逛商场的人很多,在嘈杂的商场里,正认真挑选衣服的人根本不知道有人持刀从身后跑过,当听到有人发出惊叫声,方才迷惑地转过身,而此时的肖夏与康国栋已经跑远了。
肖夏因为跑在前面,不可避免地经常撞到逛商场的人,所以跑得跌跌撞撞,虽然比康国栋体力好,但是始终甩不掉他。
康国栋则因为有肖夏在前面“打草惊蛇”和“开道”,且又持有具有威慑力的使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尖刀,自然跑得比肖夏流畅,一路畅通无阻地追赶着。
肖夏很快冲出商场,跳跃着往商场门口的台阶下面跑,落地不稳,右脚突然扭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康国栋紧跟着追上来,扑到肖夏身上,把手里的刀直直地朝肖夏的脖子上捅。
肖夏大惊,整个身体朝一旁扭转,一把将康国栋推开,爬起来在步行街上跑,但是因为右脚扭伤,跑得是一瘸一拐的,十分痛苦。
康国栋爬起来,在肖夏的身后挥着刀劈砍。
步行街上的人纷纷奔跑着躲避,女孩们嘴里发出恐惧的叫声。
肖夏跑不快,听见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把身体朝旁边一躲,一把由后朝前刺的尖刀贴身刺过来。他又一次摔倒在地上,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时,康国栋与他的刀已经扑过来,他只好整个人朝刚才滚动的方向扑,顺势在地上继续翻滚。
康国栋扑了个空,人跪在地上,尖刀砍到地面的方砖。他站起身体,看见肖夏正狼狈不堪地朝步行街的尽头奔逃。他气喘如牛地追过去,很快就又一次追上肖夏。
肖夏为躲避危险,整个人朝一旁跳跃,横冲直撞地冲进一个卖饮品的休息区,膝盖踢到椅子上,人摔倒在桌子与桌子中间的过道里。他坐在地上,转过身,见康国栋迎面扑来,顺手抓起桌子上的玻璃杯,猛拍到康国栋的脑袋上。
“啪”的一声,玻璃杯碎在康国栋的脑袋上,康国栋一下子歪倒在地上。
肖夏在众人惊愕的注视里,爬起来继续朝步行街的尽头跑。
康国栋短暂地晕眩了一下,然后拎着刀站起来,已然头破血流。血水从头顶流下,经由额头,流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通红,像烧红的炭,比头上的血更红。他满脸是血地继续追杀肖夏,此时的肖夏已经把他落得稍远了。
肖夏跑到步行街的尽头,各种汽车缓慢而拥挤地从眼前驶过,他一瘸一拐地钻进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加速往前开。
康国栋迈着大步,面孔扭曲地追上来,见出租车离开,便追着出租车跑,跑了十几步后撞到了一辆在马路边行进的自行车上,整个人与自行车一起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回事?”自行车的车主是一个小伙子,他坐在地上愤怒地质问。
康国栋的手摸到了刀,另一只手抹了把血,爬起来继续朝前跑。
小伙子看清了康国栋的样子,没敢再吭声。
康国栋见那辆出租车已经开远了,肯定是追不上了,就慢慢地朝前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出租车。
二十分钟后,在农贸市场里与洛姗聊天的梁旭发现康国栋还没有回来,就给他打电话,可是康国栋的手机是关机状态。
直到晚上,梁旭才听说下午发生在商场的事,那时他才恍然大悟:
其实他与冯佳慧的对话,康国栋是听见了的。
可是康国栋却从此失踪了,梁旭直到死,也没有再见过他。
[五]
九年后的深秋。
梁旭拖着沉重而摇晃的身体,走出铜城火车站的出站口。其时铜城火车站经过重建,已与他十多年前离开铜城时全然不同。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走在梁旭的身体左侧,用右手揪着梁旭的裤子,因为梁旭的个子太高,她嫌拉着他的手走路太过吃力。
洛姗早已等候在出站口,她一见梁旭那巨人般的身体便立即将他认出,根本不用仔细打量他的五官。
“杨丘!在这里呢。”洛姗招手喊到。
洛姗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梁旭,自从他和冯佳慧结婚后,洛姗就没再见过他,而且她连电话都很少给他打了,此时忽然见到他,她的精神一阵阵恍惚。
梁旭也很激动,他想加快脚步,但是他的身体虚弱得厉害,根本走不快,只能像一个双腿发麻的人一样朝前一步步挪动身体。
梁旭走到洛姗面前,微笑着打量她的面容,这么多年没见,她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女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现在的洛姗是个三十好几的成熟女人,穿着打扮显得名贵高雅,但是十分简约素净,眉眼间透出一股干练之气,眼角流露出的疲惫和鱼尾纹被化妆品遮掩的也难以窥见。
“等多久啦?”
洛姗没有回答梁旭的问题,而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她见到他的模样既震惊又心痛,他怎么可能老成这副模样了?她见他脸色苍白,眼神黯淡无光,脸上的皮肉松弛粗糙,微微气喘,虚弱得直不起身体、抬不起脑袋。
“你……”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会老成这样是不是?”梁旭苦笑着抬起手摸了摸头发花白稀疏的脑袋,“还记得康俊吗?我跟他差不多吧,应该是辐射的影响,不过与他相比,我已经幸运多了,多体验到很多人生的快乐,这些年,我过得真的很幸福。”
洛姗的眼睛湿润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落在深秋这个灰白而萧瑟的火车站里,随即她注意到了躲在梁旭腿后的那个小女孩。洛姗蹲下身,抓住了小女孩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洛姗,缩着下巴,细声细气地说:“杨绮。”
“她是我小女儿,我的大女儿已经十七岁了,名字叫杨蕊。”梁旭的大手摸着杨绮的头,对她说,“叫洛阿姨。”
“洛阿姨。”杨绮瞪着两只黑亮的大眼睛说。
洛姗温柔地冲杨绮笑,站起身幽幽地说:“你有两个宝贝女儿,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