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夫一眼便看出莱奥帕迪,正和一个女孩坐在远处一角,两边各有一张空桌。却看那女孩美艳动人,是怎生打扮:头戴一顶双角黑丝绒贝雷帽,帽上又别了两只圆点花纹蝴蝶结,十分俏皮;帽下红发飘飘,恰似尘土滚滚里的一团灌丛。身穿一件酒红色毛料礼服,肩披一领蓝色狐毛披肩,非常尊贵。再看那一双烟蓝大眼睛,如含秋水,尽是烦闷。
左手戴了手套,只是缓缓转动桌上一只小玻璃杯。
莱奥帕迪穿了一件乳白色休闲外套,显得肩膀很宽。长发垂在棕色脖子上,更加显眼。他正坐在女孩对面,探身和她说话。史蒂夫便向他走去,莱奥帕迪哈哈大笑,笑声中又是自信,又是嘲讽。
史蒂夫停住脚步,挪到近旁一张桌子后,却被莱奥帕迪瞅了正着。
他转过头,满面怒气,双眼放光,接着整个身体都转过来,像机器玩具一样。
只见他把一双秀手放在桌上,手边各有一只酒杯,却露出微笑。椅子往后一推,伸出手指来捻胡须,优雅得过分了。他拖着声音,一字一顿说道:“你这王八!”
近旁桌边一男子不由转头来看,皱了皱眉。侍者也不敢过来,悄悄退到其他桌子后。那女孩看着史蒂夫,却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舔了下右手手指,顺了顺栗色眉毛。
史蒂夫一动不动,却猛然涨红了脸,轻声道:“昨晚你落了些东西在旅馆,你最好处理一下这个,拿去。”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皱的纸。莱奥帕迪仍是微笑着接过来,展开看了,却是一张黄纸,上面贴了白色碎纸片。莱奥帕迪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却上前一步,对史蒂夫大声道:“你这死王八!”
先前皱眉那男人却看不过了,“呼”地起身,一字一句说道:“我不喜欢有人当我妻子面讲粗话!”莱奥帕迪看也不看他,冷笑道:“你和你妻子都去死吧!”
那人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他女人却抓起皮包和大衣,起身走了。
那人犹豫片刻,也只好跟着去了。在场各人面面相觑,先前那侍者趁机溜出酒吧,飞也似的朝大厅入口奔去。
只见莱奥帕迪跨前一步,对准史蒂夫下巴就一拳。史蒂夫侧身一闪,退后一步。一只手刚好撞上另一桌子,打翻了杯子。只好转头向那桌夫妇致歉,莱奥帕迪顺势前跃,朝他耳后又一拳。
那边多克里听侍者报了,便急忙穿过门厅,张大了嘴向酒吧跑过来。
史蒂夫闪开了,却喘着粗气,对莱奥帕迪说道:“等等,你这蠢驴——话还没说完——还有——”
莱奥帕迪不管,只顾抢上来,一拳正打在他嘴巴上,顿时鲜血奔涌,顺嘴角流了下来,在下巴上闪闪发光。红发女孩不禁脸色苍白,怒气冲冲,抓起皮包,站起了身。
莱奥帕迪也转身要走,却被多克里伸手拦住了。莱奥帕迪将他一把推开,自顾自地大步走了。
那高个红发女孩把皮包放回桌上,扔了一条手帕在地上,却静静看着史蒂夫,轻声道:“快把下巴上的血擦了,莫脏了衬衫。”嗓音柔和沙哑,竟有些颤抖。
多克里满面愠色,却上来抓住史蒂夫的胳膊,说道:“好吧,你!
和我走!”
史蒂夫却双脚生根一般,纹丝不动,只是看着女孩,半露微笑,掏出手帕擦了嘴唇。多克里无可奈何,只好松手,招了两个侍者过来。那两人跳到史蒂夫身后,却不上来抓他。
史蒂夫摸了一下嘴,又看手帕上的血迹,却转身对旁桌人说道:
“真抱歉啊,我刚才差点跌倒了。”那桌的女孩正在拧衣服,因为她的酒被史蒂夫打翻了,溅了半身。便笑着对他说:“和你没关系。”
两个侍者见机,突然抓住史蒂夫两只胳膊。多克里摇摇头,两人只好松了手。多克里冷笑道:“你打了他?”
“没有。”
“那你说什么话惹他打你了?”
“没有。”
再说这边红发女孩,弯了腰在地上捡手帕。捡了半天,才缩回桌子一角坐下,然后冷冷地说道:“是的,比尔,金不过又是好心好报罢了。”
多克里“嗯?”了一声,转着粗脖子看她一眼,咧嘴笑起来,又回头盯住史蒂夫。
史蒂夫阴郁地说:“他狠狠打我三拳,一拳从背后偷袭,我根本没还手。你厉害,你试一下?”
多克里上下打量他一番,却和气道:“算你赢了。我不敢……退下!”又转头对侍者吼了一句,两人便去了。多克里嗅了嗅康乃馨,轻声说道:“只是这里不许胡闹。”又朝红发女孩笑笑,走开了,一路不停和各桌客人说抱歉,终于出了大厅门。
史蒂夫咂了下嘴,把手帕放回口袋,两眼不住地在地板上搜寻。
红发女孩镇定地说:“我有你要找的东西,就在我手帕里。你不坐一坐吗?”
那声音过耳难忘,竟似在哪里听过!
他便在对座坐了,正是莱奥帕迪的位子。
红发女孩说道:“我请客。刚才我和他在一起。”
史蒂夫便对侍者说:“可乐加点儿苦艾酒。”
侍者问道:“女士呢?”
“白兰地加苏打。白兰地少一点儿。”侍者鞠了一躬,去了。女孩不禁笑起来,说道:“可乐加点儿苦艾酒。哈哈,我就喜欢好莱坞这点,里面到处都是神经兮兮的人。”
史蒂夫却直视她眼睛,轻声道:“我偶尔喝点酒,是怕醉的那种人。”
“我才不信呢,你和金认识很久了吗?”
“昨晚才认识的,我和他合不来。”
“我看到了。”她笑了,笑声低沉。
“小姐,把那张纸还我吧!”
“噢,又是个没耐心的男人。时日方长啊!”她只是把那手帕紧紧地握在手套里。右手中指抚着眉毛,“你没演过电影,对吧?”
“见鬼!没有。”
“我也没有。我嘛,太高了,美男子都得踩着高跷才能把我搂到怀里。”
侍者上了饮料,又用餐巾做了优雅的揖,才走了。
史蒂夫轻言细语,又坚持道:“小姐,请还给我吧!”
“我不喜欢‘小姐’这个称呼,听起来像是警察在问话。”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的,你在哪儿认识莱奥帕迪的?”
史蒂夫叹了口气。西班牙小乐队又奏起忧伤的曲调,周围人声却大了,盖过了音乐声。
史蒂夫侧耳听了一会儿,说:“E大调降了半音,效果不错。”
女孩瞪着他,似乎也来了兴致。“我没注意到呢,而且,我也算个好歌手哦。但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好缓缓地说道:“昨晚我还是卡尔顿旅馆的侦探,他们管我叫夜班店管。实际上我做的就是侦探工作,莱奥帕迪住在那里。半夜在走廊里胡闹,我便把他踢走了,然后自己被解雇了。”
女孩说:“啊哈,我有点儿明白了。感觉像是小霸王夜闹旅馆,私侦探尽职尽责的情节啊!”
“好吧,就算是吧!你可以把——”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他伸手掏出钱包,取了一张崭新的名片,隔桌递过去。她摆弄了一会儿,他只好喝着饮料等待。
“好名字啊,”她缓缓道,“只是住处不好。而且,‘私家调查员’也不好。应该是‘调查’印小些,放在左下角。”
“已经够小了。”史蒂夫笑笑,“请你——”
她忽然伸过手,将纸团丢在他手里。
“我还没打开看呢——我当然也想看看。我可以多说几句话吗?”
她又看了一眼名片,补充道:“史蒂夫。是的,你的办公室最好要在日落大道八十区。那里有许多佐治亚风格和现代风格的大楼,都是办公套房。你应该穿得时髦点,要非常时髦,史蒂夫。在这座城市里,不起眼就是一名不文。”
他冲她咧嘴一笑,两只深陷的黑眼一亮。她把名片放进皮包,拉了拉毛皮披肩,把剩下半杯饮料喝了。“我得走了。”她朝侍者招招手,付了账。侍者一走,她就站了起来。
史蒂夫突然道:“坐下。”
她一脸疑惑,看着他,又坐下去,靠着墙,眼睛一动不动。史蒂夫便探过身子,问道:“你和莱奥帕迪有多熟?”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我和他断断续续交往很多年了。唉,看上天面子,别盛气凌人好吗,我最恨霸道的男人。我为他唱过歌,但没干多久。你不能只为莱奥帕迪唱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刚才在和他喝酒啊。”
她轻轻点下头,耸耸肩。“他明晚在这里演出。想说服我再替他唱歌,我说不,但我恐怕必须答应他唱一两星期。要知道,这夜总会老板手里也拿着我的合同。我去电台上班,他也要管的。”
“噢,沃特斯大佬,”史蒂夫说,“他们说他很难缠,但人很正派。我一直没见过他,倒希望见他一面。我毕竟是干活谋生的。”
他伸出手扔下纸团。“你名字是——”
“多罗丽丝·奇奥萨。”
史蒂夫意味深长,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喜欢。我也喜欢你的歌声,我常听。你不像那些大牌人物,喜欢卖弄。”他双眼闪闪发亮。
女孩把纸摊在桌上,仔细地读,面无表情。然后轻轻问道:“谁撕的?”
“我猜是莱奥帕迪,纸片是我昨晚在他的废纸篓里发现的。他走后,我把它们拼到一起。那家伙很有种,要不然就是这种事司空见惯,早就不当回事了。”
“或者他以为只是个恶作剧。”她平静地看着他,又将纸叠好递回去。
“或许吧!不过,他若真是那种人,总有人会眼红的,那些黑手可不只是把他搞垮。”
多罗丽丝说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人。”
“那要是女人近他身,岂非轻而易举?对吗?带枪的女人?”
她仍是看着他,说道:“是的。不过,你要是问我的话。每个人都会为她叫好的。我要是你,我会把整件事都忘了。他要是需要保护,沃特斯会比警察保护得更好;若是不需要,谁又在乎呢?反正我不在乎,我很清楚我不在乎。”
“你有些冷酷,奇奥萨小姐——对某些事情。”
她却沉默了,脸色苍白,冷峻不已。
史蒂夫喝完饮料,把椅子往后一推,抓起帽子站起来。“谢谢你请客,奇奥萨小姐。现在我见过你了,我非常期待再听到你唱歌。”
“见鬼,拜托,别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好吗?”
他淡然一笑。“再见,多罗丽丝。”
“再见,史蒂夫。祝你好运——做侦探。希望我没听到什么——”
他转身穿过一片桌子,出了酒吧。
此时正值秋夜清凉。史蒂夫一路出去,只见好莱坞和洛杉矶灯光闪烁,探照灯照入夜空,像是搜寻轰炸机一般。
他从车库里开了敞篷车出来,沿日落大道向东驶去。在日落大道和费尔菲克斯路口,买了一份晚报,在街边停下车,开始翻报,却没有任何库特街一一八号的消息。
于是他又发动车子,到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吃了晚餐,又去看了一场电影。从电影院出来,他买了一份《论坛报》家庭版,他们两个都上报了。
警方认为,可能是杰克·斯托亚诺夫掐死了女孩,但她却没受到侵害。又说她是一个速记员,在失业中,报上没有她的照片。斯托亚诺夫的照片却像是警方做过修饰,警方又称,他们正在寻找一名可疑男子,此人在斯托亚诺夫死前和他说过话。有几人指称,那人身穿深色西装,个头很高。警方调查就到此为止了,信息只有这么多了。
史蒂夫苦笑了一下,在咖啡馆前停下,进去喝了一杯睡前咖啡,才回到下处。他刚开了门锁,便听见屋里电话响。
他关了门,站在黑暗里,想了一阵电话放在哪里,才像猫似的走过去,坐到一张安乐椅上,从一张小桌下拿出电话,把话筒贴近耳朵,“喂”了一声。
“史蒂夫吗?”却是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微微发颤,透着一丝紧张。
“是的,我是史蒂夫。我听出来了,我知道你是谁。”
话筒里又是一声轻轻的干笑。“果然是侦探,看来我要请你办开业第一件案子了。你能马上过来吗?伦弗鲁二四一二号是北街,离喷泉街只有半个街区。有点儿像度假区,我家是最后一栋,在后面。”
史蒂夫答道:“好的,当然。出了什么事?”
电话那边却是一阵沉默,只听旅馆街上传来喇叭的嘶鸣声。有一辆车转过街角上山了,白色车灯正好扫过天花板。电话那边低沉又缓慢地说道:“是莱奥帕迪——我没办法摆脱他,他在我房间里晕倒了。”接着,传来一阵嬉笑,竟似金属相击之声。
史蒂夫紧紧抓住电话,甚至感觉手都震痛了。牙齿在黑暗中交战不已。然后,冷漠地答道:“好吧,你得花二十块钱。”
“当然。赶紧过来。”
他挂了电话,喘着粗气,坐在屋里,四下一片漆黑。他把帽子推到脑后,又狠狠地往前一拉,大笑一声。“见鬼啊,这种女人!”
再说伦弗鲁二四一二号,确实不是度假区,只是一排木楼,共有六栋,朝向一样。因此,各家门户都不相对,不怕有人窥探自家隐私。
后面有一面砖墙,墙后有一座教堂。屋前又有一片大草坪,在月光下闪烁。到了地方,只见大门在两级台阶上,两边挂了灯笼,门上有一个铁花格窥视孔。他敲了门,铁花格孔门开了,一个女孩往外看了看。她长着一张鹅蛋脸,小嘴如丘比特之弓,两眉弯弯,褐色卷发,眼睛闪烁如新鲜栗子。
史蒂夫扔了烟头,用脚踩熄。“奇奥萨小姐,她在等我。我是史蒂夫·格雷斯。”
“奇奥萨小姐已经休息了,先生。”那女孩撇撇嘴,言语傲慢。
“别玩了,小姐。你只管进去通报便是。”
铁花格砰地关上了。他等候着,皱着眉头,看街边那片狭长草坪,正沐浴在月光下。好吧,就是这样了——好吧,在月光下兜兜风赚二十块钱。
只听门锁咔嚓一声,门开了。史蒂夫随女仆进了屋。只见屋内都是印花布装饰,颇为老式,倒也温暖舒适。灯罩有些旧了,灯却不少,都装得恰到好处。大厅有一扇铜框嵌板屏风,屏风后有个火炉,火炉边却是一张沙发,角落里放了收音机。
女仆生硬地说:“先生,很抱歉。奇奥萨小姐忘了吩咐我,请坐。”她声音很轻,显得含糊谨慎。说罢便离了房间,只见她穿着短裙、丝袜以及四寸高的细跟鞋。
史蒂夫坐下,把帽子放在膝上,皱了眉看墙壁,只听一扇弹簧门响了一声又关上了。他拿出一支香烟,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又使劲挤压,直到不成形状了,才丢到火炉里。
不一会儿,多罗丽丝·奇奥萨便来了。穿着绿色丝绒居家长袍,系了长长的金边腰带。腰带尾端卷起,似乎准备要抛个绳圈。她淡然一笑,却有些不自然。脸虽刚洗了,眼皮却发蓝,跳动不已。
史蒂夫站起身,看她款款走来,长袍露处,却是一双绿色羊皮拖鞋。到了身边,他才抬头看她眼睛,冷冷道了一声:“嗨!”
她倒很沉着,看着他大声说道:“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但我知道你习惯熬夜。所以请你过来一叙,为何不坐下呢?”
她微微侧了一下头,若有所闻。
史蒂夫说:“我从来没在两点以前睡过觉,不妨事。”
她走过去,按了火炉旁边一个电铃按钮。不一会儿,女仆穿过拱门来了。
“阿加莎,拿些冰块来。然后你就回家吧,已经很晚了。”
“是的,小姐。”女孩转身去了。
两人相对坐下,却沉默了。多罗丽丝便从盒里取了一支烟,放在唇边,一脸心不在焉。史蒂夫在鞋上擦燃一根火柴,她却把香烟扔进火里,两眼镇定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女仆不久便拿了一桶冰过来。又搬来一张铜制矮几,放在沙发前,正好在两人之间,然后把冰桶放上,又摆了苏打水瓶、玻璃杯、汤匙和一个三角形瓶子,却是一瓶上好的威士忌。外面裹了银色织网,塞了实木瓶塞。
多罗丽丝·奇奥萨客气道:“能调杯酒吗?”
他调了两杯酒,拌了一下酒液,递给她一杯。她啜了一口,摇头道:“太淡了。”他又往杯里添了些威士忌,再递过去。她才说:“好多了。”便往后靠在沙发角里。
不一会儿,女仆又出来了。这回却戴了一顶迷人红帽,穿了灰色镶毛边外套,手里提了一只顶大的黑色手提袋。说声:“晚安,多罗丽丝小姐。”
“晚安,阿加莎。”小姐回了句。
那女孩便出了前门,轻轻关了门。只听街道上响起高跟鞋的声音。
远处有一扇车门打开,又关上,发动引擎开走了,街区又寂静无声了。
史蒂夫把酒杯放在矮几上,直直盯着多罗丽丝,冷冷地说道:“这表示她不会碍事了?”
“对,她自己开车回家。平常她开我的车到工作室接我,要是我去工作室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去了,我不喜欢自己开车。”
“嗯,你在等什么?”
红发女孩怔怔地盯着火炉,里面还有木头没燃,脸颊不禁抽搐了一下。
过了半晌她才说:“真是奇怪,我竟然打电话找你,而不是沃特斯。他比你更能保护我,只是他未必信我,我想也许你会。我没请莱奥帕迪来,所以,我们俩恐怕是世上唯一知道他在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