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翠峰呆立半晌,终是翻身上马,跃至我身前。策马扬风,一路无言。我这样近地坐在他身后,才发现他瘦削了许多,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多了某种苍凉的味道。
想起他亲手将我送给旁人的屈辱,我攥紧了手心的匕首,抵住他背心,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鄢翠峰,如果我一刀刺下去,你说,我会不会好过一点?”
鄢翠峰的声音一如寻常,道,“前方山路崎岖,你还是抱着我比较好。”
对于他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我早已恨极,当下一刀就要挥下……马背上却忽然一阵颠簸,我身子往前一倾,手中的匕首掉落到地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贴到他背上。
此时我的脸颊贴着他身上的喜服,上好的绸缎润滑无比,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心里忽然腾起一抹无法遏制的无力感,有悲伤,也有茫然。泪珠大滴大滴地滚下来,渗在他上好的衣料上,转瞬就没了踪影。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声音里似有一分沉痛,他说,“凤仪,对不起。”
崎岖小路过后,前方别有洞天,竟是一片茂盛的柑橘园。天色暗下来,橘树上似是挂了一盏盏小灯,照的人心头熏暖。
他将马勒停,抱我下来,声音深且沉,说,“凤仪,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我靠在树干上,身体里已经再无一丝力气,别过头说,“原不原谅又怎么样?你在乎么?自从你决定欺骗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将我的原谅置之度外了。”
鄢翠峰神色仍是淡淡的,只是手扶树干之处不自觉地加力,树皮上显出他的指印,心里想必也有纠结。他逆光站着,神色仿佛暧昧不明,说,“是,我不在乎。无论如何,我都会那么做。只是若你能说一句原谅,我心里会好过许多。”
我冷笑,许多恶毒的话涌向唇边,可是不知为何,在我抬头对上他目光那一瞬,忽然间说不出口。
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看着我,眼中有痛,亦有浅浅的等待与欢欣。见我不语,上前拉起我的手,说,“你看这片橘林,就好像是世外桃源,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能不能……哪怕只给我一天也好……忘记那些伤害,好不好?”
{愿得一心人}
鄢翠峰把我举到肩膀上,我挥舞手臂去摘橘子,时而调皮地往他头上扔一颗,却总被他动作敏捷地接住。
记忆中很久没有这样开心。我兜了一裙子的橘子,这才让他放我下来。此时已经入夜,橘香扑鼻,鄢翠峰迎着篝火坐着,递我半只烤好的野兔,说,“我手艺不错的,你尝尝。”
我接过来,心下一酸。就算这一刻的温馨可以时光永驻,可是我与他之前,又怎能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晚相对无语,却也毫无睡意。山中地广天宽,星光缭乱,他忽然说,“凤仪,唱首歌给我听吧。我平素最喜欢听你唱曲。”
我忽然来了兴致,站起身,拈着袖子摆出一副唱京戏地架势,心想既然我是穿越来的,总要有点穿越的特权,顺口就唱出一首《发如雪》。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这样的歌,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夜风微凉,卷着夜风吹动我的水袖袍角,我转个身,静静望着鄢翠峰。他眼中似有几分迷离,满怀爱意地看我,媚眼如丝。我俯下身去,将一颗柑橘放入他手中,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其实一段感情也是如此。错误的时间地点相遇,注定不会有完满的结果。——我杀不了你,也下不了那个狠心,今日就此别过,此生不要再见了。”
说着,我转身就走。一串泪水滴落下来,我想这会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流泪。
他却自后扼住我的手腕,紧紧的,瘦长手指竟似在颤抖,微一加力,已将我自后抱在怀里,他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凤仪,这些话,你都忘了么?”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话我也说过的,你可还记得么?”
可就在这时,夜色下的橘林里忽然闪出几重人影,前方那个锦衣尽管的男子深深叫我一声,“凤仪。”
我愣住,太子带着几个贴身侍从走到我眼前,风尘仆仆的面上绽出由衷的笑容,说,“三天三夜,我终于找到了你……”
我怕他是为亲妹晋宁公主来捉我的,防备的后退几步,说,“你别过来!”
他见我受了惊吓,急忙挥手喝退了随从,试探着朝我走来,柔声说,“凤仪,你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替你承担。”
我心下一阵酸一阵暖,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说,“你堂堂太子,干嘛要来找我?我毁了你妹妹的婚礼,你不怪我么?”
聂简握住我的手,说,“凤仪,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谢翠峰,感谢他让我得到你……跟我回去,做我的妃……”
他的最后一个尾音还没有爆破,忽然身子一颤,喷出一口鲜血来,溅在我素色衣衫上,在夜幕下这种红色格外浓厉。鄢翠峰握着一把短剑站在太子身后,直直刺穿了他的心肺,眼神中有怒火,也有一丝冰冷的得意,狠狠说道,“凤仪,她从来就不属于你。”
我呆呆的看着他,脑子却出奇地清晰,一瞬间心如电转。太子的身躯倒在我和鄢翠峰之间,脸上还带着面对我时期盼的神色。我的泪再一次汩汩而出,这一刻,却是为他。
我想起绿曦推我下楼时早有预谋的眼神,以及我闯入公主婚礼时的畅通无阻……他预想到了后续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鄢翠峰一早设下的局。
“你想夺皇位?”夜风拂过,卷起他和我的衣角,橘林里忽然静的出奇。
“是。”他抬起头来看中,眼里闪烁着刻意隐藏着的伤悲,他说,“凤仪,如果我此刻杀了你,再将这把短剑放进你手中,嫁祸是你杀了太子,死无对证,这个局就天衣无缝。可是我算计好一切,为何却在最后一步下不了手?”
我咬唇看着他,一步一步后退。舌尖传来血腥的味道,却也不及此刻我心头的荒凉。我翻身踏上马鞍,慌不择路地策马扬鞭。是逃离,也是解脱,也是一场无法完结的心伤。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倘若我能早一点做到,又何以会有今日?
{白头不相离}
暗香楼是我唯一的归所,绿曦见我回来,吓得脸色苍白。我淡淡地对她说,“到我房间来,我有话跟你说。”
打开妆台上的小抽屉,我将一些账簿和银票交给她,说,“想必你也知道,暗香楼背后的老板是翠峰,借着我们收买达官贵人罢了。我走以后,你把暗香楼卖了,银子分给姐妹们,也算做了一桩好事。”
绿曦惊讶地看着我,半晌,垂着头说,“凤仪姐……绿曦自知对你不起。我会按您说的做。”
我摆摆手让她下去,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从晨曦到日暮,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抽屉里有司徒凤仪过去的日记,每一字每一句,爱恨纠缠,一如今日的我。其实也不难想象,那日当她听到鄢翠峰的婚讯,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失足踏空的楼梯,撞得头破血流,却也不敌心伤那么疼。
我别转过头,看见床侧摆着一副画满红梅的屏风。倒像是女子的一腔心血,沾染在这画屏上,曾经那么不甘,那么丰盈,终究还是干涸了。——爱若成痴,情比金坚,也敌不过年华空付的寂寞。
过去的司徒凤仪必是放弃了的。
而如今的我,何苦又走上了她的老路呢?
那一天的正午,阳光刺眼。
我举起鼓槌,一下一下地击鼓。守门的侍卫见到我,微一愣神,问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冤屈?”
我摇摇头。走到今时今日,我无冤。亦无悔。
“我是来自首的。——是我杀了太子。”我淡淡地说。
太子还在世的时候,朝中就有不同的势力,分别支持他和鄢翠峰。如今太子死了,倘若鄢翠峰上台,自然会对另一方不利。所以他们先发制人,已给鄢翠峰扣上谋杀太子的嫌疑,虽然暂时候还不能将他狱,却也让他在短期内无法有所作为。
翠峰,就让我来完成你计划的最后一步。
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因为我想要的,已经注定得不到。
(尾声)
京城衙门里有不少是太子的旧部。对我的态度自然多了些怨毒。地牢苦寒,狱卒就在我三餐里混了木屑石子,好在我也没胃口,就只是坐着发呆。
当晚,一个女子来看我。虽然她用轻纱掩着面,可是手臂上的伤痕还在。她的侍婢端来一把紫檀座椅,她隔着栅栏端坐在我面前,说,“司徒凤仪,从暗香楼到这天牢,你还习惯么?”
我淡淡一笑,说,“晋宁公主,别来无恙。”
她看一眼搁在地上的餐盘,哼了一声,说,“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么?你为他所承受的一切,根本不及我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司徒凤仪,我日想夜想也想不明白,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女子,何以有资格拥有鄢翠峰的爱?”
我微微一怔。
晋宁公主又道,“其实绿曦杀你,是我指使的。——我许诺她,若能杀了你,他日就收她给翠峰做妾。”晋宁仰头一笑,说,“凤仪你看,世上的女子等着他去选。他其实早就明白我要除掉你的心思,却能不动声色的加以利用,可见他对你那几分真情,也不过如此。”一番话将我说得心寒,她扬手递给我一只酒杯,说,“刺杀太子要受车裂之刑。今日本宫网开一面,赐你一条全尸。”
我接过那杯酒,笑说,“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她冷哼一声,立时有侍婢打开牢门,将那杯酒强灌入我喉咙里,一股热辣的液体流入肺腑,呛得我流出眼泪。
这时,忽有一个白色身影直冲进来,他看清眼前的情景,大声喊道,“凤仪,不要!”
我皱着眉流泪,心下说不出欢欣还是凄凉,说,“你这傻瓜。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你还来做什么?”
他冲过来拉我的手,旁若无人,说,“凤仪,我想清楚了,原来我也可以放弃一切,只要我跟你在一起……”
我腹部一阵疼痛,听了这话,气血翻腾,登时一口血吐出来,鄢翠峰大惊,将我抱在怀里摇晃,他那么惊慌地叫我,凤仪,凤仪……
我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奋力抓住他的衣襟。却碰掉了他里怀的一只小柑橘,滴溜溜地滚落到地上。
我眼眶一热,说,“翠峰……你……你还留着它……”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是谁在寒梅花影中忽明忽灭,是谁抱着我说,凤仪,我以为这一生,你再不会这样叫我。”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翠峰,原来有些话,我们说得出。却又真的,做不到。
我奋力想去捡起那枚已经干硬的橘,却已经再无力气。生命缓缓抽离,他的泪落在我面上,从滚烫到冰凉,终于再无知觉。
前尘旧梦,一场云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