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庄子》在清谈中的传播,《世说新语》中的记载多与支遁有关。支遁作为标新理于向秀、郭象二家之外的解人,其庄子学在当时颇有影响。仅《世说新语·文学》篇,就有三则支遁讲《庄子》的故事。一是支遁在白马寺与冯太常清谈,因及《庄子·逍遥游》,遂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外,后为时贤所心服。二是在王羲之家里,支遁在王即将出门时,即兴论《庄子·逍遥游》,作数千言,言辞说理之妙,令本来对支遁不甚在意的王羲之不禁披襟解带流连不已。三是支遁、许询、谢安等在王濛家的聚会,此次聚会颇有兰亭集的气息,首先谢安对诸人感慨佳会难常,故提议大家言咏以写怀抱。许询听后便问王濛可有《庄子》,正好得《渔父》一篇,于是四座就此言怀。第一个发言的是支遁,他思如泉涌,一口气做了大约七百字“叙致精丽、才藻奇拔”的论述,众人皆称善。后来他人依次发言。最后谢安徐徐问道:“卿等尽否?”其他人答曰差不多了。谢安最后作了万余语,一边论述,一边以自己设难自己作答的方式,将论述引向深入,其谈辞才峰秀逸,四座听得莫不厌心。《庄子》本是支遁的胜场,因此唯有他听后不无微讽地说了一句:“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意思就是谢安以《渔父》为引子,实则阐发自己,故曰自佳耳,言外之意谢安说的虽然很好,但离开了《渔父》本身往而不返。
诸贤在王濛家的这次聚会,是晋代《庄子》阅读史上的重要史料。首先它让我们看到,《庄子》在当时多么为知识分子熟悉,一次宴集上的即兴言怀,便点中了这本书,并且随便抽到其中一篇,诸人就可以洋洋洒洒地论述上千字。其次是《庄子》在当时的传播方式,正如这次聚会中所表现的,是口头传播。这次聚会在今人来看,无异于一场关于《庄子·渔父》的学术讨论会,然而当时诸贤对《渔父》文义的阐发,不是正式地写成文章保存下来,而是口头发言,谈者言其怀,听者尽其兴,仅此而已。这传达给我们一个重要信息,即魏晋时期《庄子》的传播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口头传播。
据《世说新语·文学》篇的记载,支遁三次讲《庄子》,都是与其文友道友聚会时口头讲论的。虽然支遁因为对《逍遥游》提出不同于主流的新理而在《庄子》的阅读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但根据诸贤在王濛家雅集的记载,支遁应当对整个《庄子》都有过十分深入的研究,否则他不会对《渔父》当场作出七百多字精妙的即兴发言。然而,对于这七百多字的论述,我们已经不得而见了,他对《庄子》其他篇章的论述,更无由得知。仅《逍遥论》一篇被刘孝标保存在《世说新语·文学》篇的注中,而且只有短短一百多字。
建康在东晋时为名士和名僧荟萃之地,清谈与佛学之风甚盛。当时各大寺院经常举行公开的讲经大会,由德高望重的名僧登坛开讲,寺内外僧俗听众成百上千,听讲期间可以自由提问、辩论,时人称之为讲肆。支遁作为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僧,常于讲肆讲经,他讲经的方式很为独特,深得《庄子》“得意忘言”之旨,善于标举宗会,而遗其章句。虽然这种方式颇为守文之士所陋,但谢安却赞之曰:“此乃九方堙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骏逸。”支遁深契于老庄之道亦见于此。与支遁在清谈中所论一样,他在讲肆所论亦大多湮灭无闻。《高僧传》称支遁有集十卷,于当时盛行于世,然而今所存者,仅剩下文二十多篇和一些玄言诗。
即便十卷的《支遁集》完全保存下来,相对于他与名士在清谈中的谈论,以及于讲肆所讲,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们可以想象,他对王羲之所讲的《庄子·逍遥游》数千言,一定是妙义丛生,辞采华丽,因此才让王羲之一改对支遁的不屑态度,而流连不能已。关于支遁在白马寺讲《逍遥游》,《世说新语﹒文学》和《高僧传卷四·支遁传》的记载有所不同,前者称他当时对冯太常讲论逍遥之义,并没有说他提笔作注,而后者称他与刘系之等论逍遥游,众皆以向秀、郭象二人的适性为逍遥,支遁以为不然,于是反驳适性并非逍遥之真义,之后退而注逍遥篇。我们可以推测,刘孝标的注中所引用的支遁的《逍遥论》,应该就是来自于支遁援笔所注。然而似乎也仅止于此,毕竟他的大部分思想都只是在清谈和讲肆中口头传播的。
支遁因为雅好老、庄,所以他常常以老、庄来阐发佛理,这一点从他关于佛理的诗中即可看出。可以肯定,支遁于讲肆讲论佛法时,一定谈到了很多老庄思想,尤其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哲学思想。这也是东晋格义佛学之义。支遁作为一代高僧,其佛学造诣自然很深,所他创立的般若学即是色义使他成为“六家七宗”之一的“即色宗”。他的佛学著述,如《圣不辩之论》、《道行旨归》等,今已不见,只有《即色论》在《世说新语·文学》“支道林造《即色论》”一则刘孝标的注中,引《支道林集》中一段作释,也不过寥寥数语。所以我们既无缘得见支遁的庄子学的全貌,又无缘得闻他在格义佛学中如何以老、庄释佛典。
即便《支遁集》没有亡佚,集中所载相对于他在清谈和讲肆中所论,已经是少之又少。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当时清谈之风极盛,如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所说:“东晋以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由《世说新语》一书里可以看到。”清谈之风起于正始年间,代表人物为何晏、王弼,但是他二人不仅谈,而且著述颇丰。发展到东晋,谈风越来越盛,文章之事渐告式微。为什么呢?像上述支遁、谢安等名流在王濛家的聚会,实则是一场学术讨论会,虽然主题很严肃,但形式上却只是家宴谈论而已,谈时不觉有写下以传世的必要,谈后也不甚在意。这就是清谈,即只是做玄远的谈论,以求哲学或审美上的精神享受而已。
除了不留意做文章,还有一个原因,清谈极盛之后必然产生弊端,即成为“空谈”或“假谈”。何晏、王弼之清谈,乃是其思想从内而外的自然流露,如同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所以他们不论是口谈还是做文章,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可是清谈一旦流行,社会上下无不以此为高,则会有些人未必真心好玄学懂玄学,但由于风尚所趋,故亦装作企慕玄远的样子。这时清谈就变成了一种姿态,而不是纯粹精神上的形而上学。一方面清谈极盛,大家整天口谈;另一方面清谈者中有很多人只有其形式而无其内容,因此文章自然是做不出来了。
于此我们不妨推测,支遁的庄子学之所以失传,其原因可能在于:
一是支遁讲《庄子》主要是在名士清谈中,清谈的内容大多没有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
二是支遁作为佛学大师,虽然他雅好老庄并深谙老庄之道,但他的灵魂归宿却在佛学,因此他本人也无意著述老庄;
三是东晋以后不做文章唯清谈是务的风尚。从《世说新语》来看,支遁的身影穿梭在与名士们的清谈和寺院的讲肆之间,即便我们想从格义佛学中了解他的庄子学,亦因为文献不足而束手无策。
清谈是《庄子》在两晋最主要的传播方式。口耳相传的好处在于让《庄子》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但也注定了其易于流失的命运。
3、师徒讲学中的《庄子》
清谈之外,魏晋时期还有一种普遍的口耳相传,它在当时对《庄子》的传播也很重要,那就是师徒讲学。
魏晋时期的官学呈现出时兴时废的态势。士族阶层出于对自身政治和经济利益的保护,所以他们不愿意庶族地主阶层通过学校上升为士族。同时,士族自身在征辟制中享有做官的特权,他们不必通过学校进入仕途,因此对于办学,他们既不愿意又态度漠然。然而皇室在与士族的博弈中,为了稳固其统治地位,又希望从庶族地主阶层中培养自己的官吏,以形成制衡士族的力量;加之皇室也需要儒家的伦理道德来巩固自己的统治,所以皇室对兴办学校的态度比较积极。
魏晋时所谓“学校”,即指承汉制以来的儒家学校。尽管皇室积极办学,但由于玄学渐盛,无论士族还是庶族,才士们大多崇尚老庄之学,因此无论如何努力,学校总是好景不长。“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南史·儒林列传序》亦曰:“自魏正始以后,更尚玄虚,公卿士庶,罕通经业。”这一点从魏朝太学的办学情况中亦可看出来。魏文帝于黄初五年(224年)正式在洛阳立太学,并制定五经课式法,然而直至正始年间的二十多年中,太学并未真正弘扬儒学。其主要原因有二:一为当时太学生虽然号称千数,但其中有很多只是为了逃避徭役而去,所以基本上冬来春去,人数很不稳定;二为授教儒学的博士自身并非鸿儒,如《三国志·魏志·王肃传》中对当时博士的描述:“率皆粗疏,无以教弟子”。
博士粗疏指其儒学造诣不深,之所以如此,其原因就在于自东汉末年社会大乱,儒学渐失人心,而道家崛起,世尚玄虚,即便在官学讲授儒学的博士,也往往精通老庄之学。就算是积极恢复官学的曹操、曹丕等人,其设立太学实则出于稳固其政权的需要,他们本人则通脱放达,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另外,太学生本来是学习儒学的,但当嵇康受刑时,竟有三千太学生为其请愿,可以想见太学生对嵇康洒脱放达的庄子之风多么的倾慕。
到了晋代,世人更加崇尚玄虚。干宝的《晋纪总论》曰:“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晋书·儒林列传序》亦曰:“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竟、祖述虚玄。”当时有些儒士对此流风深感忧虑,如戴邈(生卒年不详,晋元帝时任官)曾为晋元帝上疏称:“然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况旷代累纪如此之久邪!”然而因为战乱频仍,兴学的成效十分微弱。
另外,魏晋太学里博士所讲授的儒学,已经不再是汉代的今文经学,而是全部为古文经学所替代。相对于汉代的古文经学,此时的古文经学已经不重章句训诂而是重义理阐发,这是玄学对经学在注解形式上的影响。就其内容而言,魏晋经学实质上已经是融合了儒、道、佛的经学。比如何晏的《论语注》、王弼的《周易注》皆为儒、道二家思想的调和。今天所流传的儒家经典,其中由魏晋人作注的就占了一半,而他们的注莫不表现出玄学调和儒、道二家的特色。据此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太学中的情景,即无论守旧的儒者如何痛心疾呼,儒学都已不复昔日礼教森然的面目了。
官学衰颓的同时,地方私学转而呈现出繁荣之局面。一些名儒在地方讲学,生徒常常多达数百乃至数千人。比如吴郡的范平,他本人敦悦儒学,学识渊博,当时一些名人皆从他受业,晋武帝平吴之后,屡次想征用他,但都被他拒绝。范平的三个儿子却都以儒学而在晋朝任官,他的孙子范蔚尤其好学,据《晋书·儒林传》记载,范蔚家世好学,藏书七千余卷,不仅如此,“远近来读者恒有百余人,蔚为办衣食。”这种场景已经俨然是一个书院了。当时还有些大儒,在家以教授为业,生徒多者可达数千人。“公立学校之沦废,学术之中心移于家族,太学博士之传授,变为家人父子之世业,所谓南北朝之家学者是也。”
不仅大儒开私学授业,玄学家也教授门徒,弟子人数也常达数百人。无论玄学家还是经学家授业,他们讲学的形式均受到佛教和玄学清谈的影响,比如授业时讲佛经,于宴集时谈老庄,于佛寺讲儒学等。在讲学的内容上,如前所述,两晋经学采用魏晋时人所注,此注本身就融合了儒、道二家思想,为玄学之产物。除此之外,官学作为政府意识形态的灌输基地,本来就比较拘束,而魏晋时风却好放荡,而私学由于少了官方的束缚,因此形式灵活思想自由,极大地促进了玄学的传播。至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间,“玄素学”已上升为官学,而与“儒学”、“史学”、“文学”并列为太学学馆,各个学馆均聚门徒授业。《南史·文帝纪》赞称“江左风俗,于斯为美”。虽然这些学校开办不久即废,但中国的太学分科制度却由此开启,且玄学思想更加深入人心。到了唐代,道家的几部经典,包括《老子》、《庄子》、《列子》和《文子》更是被尊为经书,政府置博士和助教讲习这些道家经典,并将之纳入科举考试的范围。
《庄》、《老》自魏晋成为显学,到了南朝则又为学童普遍学习,如《南史·徐陵传》称,徐陵13岁便通《庄》、《老》义,而梁朝皇室的萧氏父子,皆颇好谈玄,梁武帝萧衍作《老子讲疏本》,简文帝萧纲作《庄子讲疏本》。另外,南朝佛教盛行,《庄》、《老》与佛教结合后尤盛,即使在官学讲授儒学的老师,也常常精通庄、老之学。如笔者在第二章所举的太史叔明(474—546),《南史·儒林传》说他:“少善《庄》、《老》,兼通《孝经》、《论语》、《礼记》,尤精三玄。每讲说,听者常五百余人。为国子助教。”
不论官学还是私学,《庄子》作为玄学三大文本之一,在魏晋时期的教育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而魏晋教育师徒讲学的模式,又构成了《庄子》在手抄、诵读和清谈之外的另一种阅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