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几乎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伴随着水的孕育而诞生的,因此游泳几乎是每个人从婴儿开始就与生俱来的天赋。但是这份在羊水中学会的能力,却随着离开母体而逐渐退化,此后人若还想要重新回到水中,则必须学习游泳这一技能。
当然,天赋只能确保一个人不被淹死。如果想在水中行动自如,基础的训练还是必不可少的。
经过训练,人体对水中的环境能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人在水中可以即时感知到水的压力、阻力和浮力的变化,从而根据水流的这种变化,适时的调整动作的力度、速度和方向。这种神奇的感觉,被称为“水感”。
毫无疑问,靳辙是一个有“水感”的人,然而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来自天生。
记得在五、六岁的时候,他还是个哮喘患儿,几乎无缘于大部分的体育运动。在当时,这种难以根治的慢性病症,除了在发作期会到医院里“对症下药”之外,主要的治疗方式是通过中医调理。而这名给靳辙看病的老中医,除了写给他一个“祖传秘方”的止咳药之外,还给他推荐了另外“一帖药”——一个游泳教练。据他说,游泳可以锻炼人的肺活量,长期坚持,可以在身体发育过程中,巩固肺、脾、肾三个脏器的亏虚,起到“标本兼治”的效果。
从那时候起,靳辙就开始跟着教练学习游泳。这教练曾经是个专业选手,年轻的时候参加过省队,退役后到大学当体育老师,节假休息日,则会开班教一些孩子学游泳,这些孩子大多是被他相中的,一旦有冒尖的好苗子,便会推荐到少体校,从此迈上专业道路;唯有靳辙是个例外。
从六岁半开始,靳辙跟着教练学习游泳。渐渐的,教练发现,尽管靳辙天生水性并不突出,但好在非常认真。那些有天赋的孩子总免不了会趁教练不注意在水里打闹嬉戏,甚至喜欢带着自己的习惯游,而完全没有基础的靳辙则一贯都严格按照教练的姿势训练。当教练向靳辙询问原因的时候,得到的回答也颇有些耐人寻味——因为靳辙告诉他,我是来治病的。
跟随教练学习,一游就是四、五年,哮喘的病自然是没有再复发,靳辙也慢慢喜欢上这项运动了。渐渐的,他发现身边那些同龄的孩子大多离开了训练班,有些被推荐到少体校,也有些则放弃了专业道路,仅仅作为个人爱好。于是,班里又来了好多新的孩子,那些孩子的动作,可能远远没有靳辙那样的标准,可是仗着天赋异禀,居然在速度上不输于靳辙。
尽管靳辙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名专业的运动员,可是这样的结果还是让他颇有些失落。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把心事告诉了教练,而教练也并没有给出一个正面的回答,只是说:速度只是衡量游泳水平的指标之一。如果为了参加比赛,其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作为个人爱好,水感显得更为重要,只有体会到了水感,才真正懂得享受游泳的乐趣。
为了帮助靳辙更好的掌握水感,教练推荐靳辙使用“全浸式游泳”的方法。顾名思义,这种方式需要将身体完全埋在水中,这样一来,游泳的时候就不会收到周围人的影响,专注于自己的运动过程中,而且将身体完全浸入水中,能更好的体会到水的阻力和浮力,从而掌握收放自如的划水技巧。更重要的是,“全浸式游泳”要求一次吸气游一段距离后再到水面换气,可以帮助锻炼肺活量,这对治疗哮喘颇有帮助。
伴随着“全浸式游泳”这种独特的训练方式,靳辙从此彻底爱上了“游泳”这项运动,一坚持就是十多年。偶尔在游泳池遇到那些昔日游泳训练班的“好苗子”们,有的退役已久,早已大腹便便,有的在游泳池当教练,用一技之长作为牟利工具。相比之下,谁的获益更大,恐怕还真不好说。
靳辙喜欢游泳,尤其是潜在水中的时候,他已经熟练到不需要注意呼吸节奏和手脚动作,一切都养成了习惯,于是他可以在水下一边游,一边思考事情。水和空气的界面,好像一道自然的结界,让他暂时不受外界的干扰。
通常在周日上午,会所的泳池空荡荡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放过这个睡懒觉的机会,而这恰是靳辙享受一个人在水中安静思考的时间。
熟练地用双手切入水面,经过胸前向后划去,利用推开水的力量,使得身体向前滑行,同时用双脚在水中频频拍打,每两个节拍之后,侧过脑袋到水面换一次气,整个过程轻盈自如,充满节奏感。
两个来回之后,突然在旁边的泳道上,一个黝黑的身影追了上来。只见此人动作颇为有力,滑行速度和爆发力很强,动作的频率比靳辙要快上了一倍,推力自然不小,只是在水中滑行的距离竟然要短一些。如果说靳辙是凭借技巧享受水感,那么这个黑色身影完全是依靠身体素质在水中翻腾。更有意思的是,由于游泳池的长度只有二十五米,每每黑色身影要追上靳辙的时候,就遇到了泳道的尽头,靳辙一个翻身,双脚一蹬,便又游出去了两三个身位,而强壮的黑色身影则不得不在手臂触壁之后转身,如此这般,又再度落后,于是调整节奏,再次凭借健硕的体能奋起直追。
七八个来回之后,黑色身影显然是有些力尽了,动作显露出了疲态,拍打水面的节奏有些乱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而靳辙依旧还保持节奏,游刃有余。
又过了一个来回,黑色身影终于坚持不住了,翻身上岸,在休息区找了个躺椅坐下,喘着粗气调整呼吸。细看之下,那个身形,浑身布满了成块的肌肉,显然是常年坚持锻炼的结果,搭配黝黑色的皮肤,俨然一副运动员的身板,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雄性荷尔蒙。
又过了一个来回,靳辙也上岸来,到休息区倒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那个黝黑身影。
“嘿!要说游泳,我可真比不了你!”黝黑身影伸出大拇指,给了个赞。
“武哥,你太客气了。”靳辙微微一笑,“武哥你的体能出众,只是你太用力了。游泳是为了享受,不必像上班干活那么拼命吧。”
那个一身黝黑肌肉的汉子,正是靳辙的大学学长——段武。
“你说的是啊,最近太忙,有点拼过头了。”段武叹了口气。
“生意好,可是好事啊!能者多劳嘛!”靳辙点头称赞。
“哈哈,说到这个事儿,还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们夏总上次把我引荐给这家德国公司,我哪有机会这么快就当上他们的首席代表。如今恐怕每天依旧辛苦跑医院,周末回公司还得看那帮假洋鬼子的脸色!”
饮水不忘掘井人,段武可是深谙此理。
“武哥,你太客气了。”靳辙反倒不敢居功,“本来就是举手之劳,又恰好让我大哥获悉了这个机会。说到底,一半是看运气,一半是看实力。要是你没本事站住脚,德国人也不会放心把这么大个摊子交给你吧。”
“嘿嘿,既然拿了这份薪水,自然应该多花点心思。”谦虚之中,段武难以掩盖得意之色,“说来能得到这份工作,还真是运气不错。这个德国公司生产的原料药,本来主要都是供给几个外资医疗巨头在国内的生产加工抗生素制剂。而这几年,这几个药品的专利期都到期了……”
“哦?所以仿制药就蜂拥而至了?“靳辙似乎听出了门道。
“哈哈,兄弟果然明察秋毫啊!”段武继续眉飞色舞,“这国内药厂可是早就盯上了这几个药品,专利期还没过就开始打听中间体的出处。很快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我。于是,不费吹灰之力,我的订单就翻了一翻!如果说去年年底还是磨合期,今年开春后就刹不住车了。前天是礼拜五,我看了一下公司的销售系统,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大中华区稳拿上半年的全球销售冠军了。”
“哇!武哥真不亏是个福将!”靳辙听完频频点头,“不过最近全球金融危机,欧洲和美国都是重灾区,但愿不会影响到你吧!”
“唉!你说的没错,我记得上礼拜全球销售总监开视频会议的时候,还提到了整个集团的财务情况并不是很乐观,反复提醒要注意收款率。”段武望着游泳池沉吟了几秒,“不过中国药厂都是一帮有钱的土豪,特别现在‘粥少僧多’,下游厂家都宁愿提前付款,都希望早点拿到货。只希望德国佬不要发什么神经,再整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规定就好了。”
“是啊。船到桥头自然直。”靳辙看了看墙上的钟,回头对段武说道,“武哥,我的时间差不多了,中午我去妈妈家吃饭。要不让楚叔顺路送你?”
“哈哈,兄弟你太客气了。我一会让达叔来接我。”段武摆了摆手,“你记得替我向楚叔问个好。”
“嘿嘿,我差点忘记了。武哥你现在也有驾驶员接送了。”靳辙嘲了一句,转身走进了更衣室。
谈判桌前,靳辙整理了一下面谈的资料,把笔和记录本调整到适合的位置。下意识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录音笔,已经处于“ON”的状态。靳辙犹豫了两秒,拿起录音笔,把它调整为“OFF”状态。
“武哥,今天不是正式面谈,我看就不必录音了吧。”靳辙抬头望了望桌子对面的段武。
段武耸了一下眉毛,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咳咳……”靳辙清了清嗓子,表示进入正式的会谈环节,“武哥,其实按照行业规则,以我们的交情,是不适合做这个面谈的。不过按照你们公司德国总部的意思,今天只是算作一个事先沟通。因为我对情况也比较熟悉,同时作为派遣员工,你们的去留,我们天成人力资源是必须要介入的,所以安排了我来做这个面谈。”
“呵呵,我猜,大概是因为前两次我都找理由拒绝了,他们担心这次还是约不到我,所以他们才想到找你来的吧。”段武故作轻松地淡淡一笑。
“德国那边的邮件,之前有抄送给你。”靳辙没有接茬,转回到正题来,“大致的意思是,按照总部的要求,整体上计划裁员40%,相关的任务会分摊到各个分公司和代表处。所以……”
“所以,就要我拿自己的下属动刀?”段武抬眼盯着靳辙看了一眼,略微提高了音量,“我在回复的邮件中提到了,我想知道,理由是什么?”
“因为全球金融危机,德国总部的财务状况不好,处于节省成本的要求,要求所有的业务单元按比例降低人工成本,而裁员是最直接的节流方式。”靳辙看了一眼手里的资料,把德国总部方面的邮件内容念了一遍。
“呵呵,德国那边出了财务问题,这个和我这里有什么直接的因果联系吗?”段武冷笑了一声,“亚太区今年三分之二的销量都是从我大中华区走的。全球范围,也就美国的量比我们这里大。说到销售增长趋势,大中华区今年的量是去年的三倍,而且每个季度都很稳步增长。”
“可能他们更关心财务状况吧。”靳辙没有翻看资料,随口接了一句。
“说到他们心心念念的财务数据,我这里的当年回款率是80%,还有超过一半的客户是付了先支付了定金,伸着脖子在等发货。我不知道这帮德国人在担心些什么?”段武开始显得有些忿忿不平。
“不过他们也提到了你的业务花销。”靳辙翻出另一份资料,指着上面的数据,“他们表示,你在业务上的花销上涨太快,最近这个季度的花销是去年的五倍。按照这个趋势,他们认为产品的利润率会很难看。”
“这帮只会看报表的德国家伙,他们根本不了解中国市场。仅仅看图表,就能看出利润来?”段武直了直身子,“在中国,商务上的社交开销是很大的,尤其是那些生产药厂,前期的拓展费用超乎想像,除了吃饭喝酒,逢年过节还要各种打点,否则就显得不懂江湖规矩了。尤其是上个季度,赶上中秋节,一大笔的礼品是逃不掉的,我还得想各种方法在财务上做‘美化’。哪里像他们想象的一样,以为喝喝咖啡就能把生意谈成的。”
靳辙顿时一阵语塞。他明白,段武说的都是实情,可是这些我们看来“司空见惯”的常识到了德国人眼里,不知怎么就变得难以理解。
“这样吧,武哥。你说的情况我都明白,按照你的意思记录下来了。”靳辙抬头看了一眼段武,依然设法将话题拉回到主题,“那么,关于德国总部裁员的建议,你觉得是否可以考虑一下?”
“这件事情我认为完全没有考虑的必要!”段武清了清嗓子,用严肃的语气说道,“一方面,我觉得这里的营销业绩,足以支撑我这里的开销;另一方面,我根本想不出应该让谁离开。”
“那目前公司的人员情况是……”靳辙拿出目前公司的在职员工列表,准备和段武一一盘点。
“公司一共就六个人,哪里还用得着看什么表啊?”段武把表格往边上一搁,“除了我之外,一个前台行政,一个驾驶员,外加三个销售业务人员。做行政的小姑娘七月份刚刚毕业,外国语大学国际贸易毕业,三月份你们公司介绍来实习的,我看着不错,就直接留下了。驾驶员达师傅,部队转业的,原来还上过越南前线,也是你们天成公司推荐过来的,老实本分,加班加点从不讨价还价,每次我应酬到半夜,吐得稀里哗啦的时候,都指着他把我背回去。至于那三个业务员,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可是花了大把银子挖回来的,这几个家伙也确实争气,客户关系和销量业绩都无可挑剔,都是独当一面的能人。要不是看在大家投缘的份上,挖都挖不来呢!再说人家可是辞了工作跑来跟着我的,我段武哪能对不起朋友啊!”段武将两手张开撑在桌子上,呈外八字型,身体尽量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无可商量的姿态。
“可是,这样的结果德国总部恐怕不会答应吧?”靳辙一边忙不迭地做着记录,一边提出了疑问。
“这或许已经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吧。如果一定要裁个人……我恐怕也只能从自己开始了。”段武用手指的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桌子,“对,你就这么和那帮德国佬说吧。如果一定要裁员,就先把我干掉吧!”
“行,我明白了。”靳辙清楚段武的脾气,没有再多劝说,按原话记录了下来。
或许是觉得再耗费时间,也很难有实质性的进展。双方非常默契的结束了这次面谈。靳辙又安慰了几句,让段武回去等消息,自己则回头开始整理刚才的面谈记录,并准备向夏治做汇报。
花了几年时间,从零开始把一个境外公司的代表处建立起来。对段武而言,从来也不是个简单的工作。整理谈话记录的过程中,靳辙从背景资料和现场对白中,能深刻的感受到这点。起初他还用些担心,这样段武直截了当的原话,该如何稍加修饰,才能写进邮件之中。但整理的过程中,他发现,按照段武的原话翻译,貌似别有一种特别的畅快,他便不再有所顾忌。他甚至将段武不愿意接受裁员的决定和理由,原封不动地写入了邮件中,并且解释了“按照现有劳动法相关规定,员工没有明显过失的情况下,想要提前解除劳动关系的案例,一般都要通过双方协商”。
将邮件整理发送到给德国人之后,靳辙暂时松了口气。
德国总部的邮件回复得很快,一天就收到了。这次提出的问题是 “如果协商不一致的话,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对此,靳辙采用了安全而谨慎的答案——“协商不一致,通常只能认定为非法解除;强行解除可能会使得补偿金翻倍,而且员工可能随时提出恢复劳动关系的要求。”这种回答基本是对法律条文的照抄,而另一层意思则是“这种非法解除合同的工作,天成人力资源是不愿意出面操刀的。”。
这次德国方面的答复来得有点迟。三天之后靳辙才收到邮件,内容却是非常的简单——“感谢天成人力资源前期的解调工作,我们会安排其他人来接手这项工作。”
这份邮件对靳辙而言,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烫手山芋终于可以脱手了,忧的是接下去,德国那边有任何新的决定,靳辙不再会得到第一手的消息,这样即使想要帮到段武,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了。
而如今最让靳辙焦虑的是,接下去谁会来接手这个案子?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个案子?
他的心里早已经做好了打算——既然不用他来处理,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出面帮助段武。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先征得夏治的同意。
听完故事的前因后果,夏治倒是一贯的淡定。
“既然这件事情客户方已经不再要求我们一定协助他们进行裁员,当然是件好事儿。至于你之后是否出面,做些什么,都是你个人的行为。简单来说,公司是不会为你的任何行为负责的。”夏治似乎总能猜到靳辙的那点小心思,“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影响和占用工作时间。至于你要找人帮你,纯粹看你的私人交情,我既不会阻止,也不会支持。”
夏治那看似“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则是对靳辙的默许。靳辙当然也明白夏治的难处——当初是夏治介绍段武去了这家公司,现在酿成这样的僵局,而他自然不好公开出面。
如今放任靳辙去折腾,不失为是一步“进退自如”的妙棋。
如果这件事需要找一个帮手,韩麓无疑是最佳人选。靳辙心里很清楚,官司到了这个阶段,一个通晓条款的法律专家是必不可少的。
平日里话并不多的韩麓,似乎远比表面看上去要仗义得多。对于靳辙的请求,他答应得非常爽快,爽快得让靳辙感觉有些意外。
近两周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随后,段武便收到了德国总部的邮件,声称他们已经委托另外一名代表,于周三下午两点正约定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