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石朴的父母曾经恳切盼望过的“宰牲节”又一次到来了,这是穆斯林每年一度的重要节日之一,每当这个节日,这个庄子里的人们,总要想到那两位老人。让人深感遗憾的是,就连当年的那个节日,他们也没能等到,就双双合着伴儿,互相搀扶着去往了那个世界。可以想见,他们的神情该是多么漠然,心里该是多么失望,脚步该是多么沉重啊。
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气候也是这样宜人,天空仿佛被什么人仔细地揩擦过一样,那么高远辽阔,那么澄澈明净。太阳呢,既不红脖子赤脸地发什么牢骚,也不冷眉冷眼地故作什么惆怅,惟有暖融融的慈祥。在这金贵日子里,风也不知往什么地方悄悄地溜走了。
在这样的节日里,能遇到这样的好天气,是再好不过的事。到处都是那么明朗。褐黄色的东山上的峰峰梁梁、沟沟洼洼,以及古战场留下的那些个烽火台,都是那么真切。就连淡青色的西山,也是那么眉清目秀,不再被刚刚懂事的孩子们或是新来乍到的外地人,当作一抹烟霭或一缕云雾了,也不再被想象丰富的“知青”,说成是什么人的一幅水墨画了。
梨花湾的本民族人,依然像对待“开斋节”那样,隆重庆贺这个节日。淋浴、盛装、会礼、上坟、拜会,还把所宰羊、牛、骆驼的肉,除留用三分之一外,大都舍散给亲戚、邻居或穷人。在这样的日子里,梨花湾十三队竟然有三对新人要举行他们的结婚仪式。这可是多少年以来,都没有过的大喜事。
在这样的时刻,人们免不了总要想起以往那种穷酸至极的日子,同时勉励自己,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现实生活。如今有了这般好光景,几宗喜事又恰逢一起,亲朋好友、乡邻乡亲都想来热闹一番。山里的马华带着婆姨和娃芽芽来了,就连郑县长夫妇,以及郑世文与他的十几位同学,也前来捧场与祝贺。
热情好客是当地人的传统,平时一家有啥喜事,几乎家家都要帮忙请客。这年头,人们的脸皮好像也变得水嫩了,心肠也变得柔和了,总怕怠慢了客人。家底厚实而心胸宽广的人家,做些大花费,光阴紧啬而又善于抠掐的人家,做些小花费。他们清楚,这不仅仅是一种善行,也是在给自己家往后举办类似大事修桥铺路。实在没经济力量的人家,哪怕只请客人喝几盅烫茶,也比一个客人都不请体面得多,心里也踏实得多。
最隆重的,当然要数嫁娶的场面和仪式了。尽管,上面总在提倡节俭,但过够了紧啬光阴的庄户人,仿佛满肚子都是该大手大脚一下的理由。的确,即使没这几宗喜事,他们也该红火红火了。何况,这也是一件特别能增添精神、激励斗志与鼓舞士气的事情,更像是一种庆祝改革开放好政策的初战告捷。
这段时间以来,马家和海家撑头办的几家公司,着实赚了一笔做梦也未曾料到的宽裕钱。人们的工资和奖金,也因为大河有水小河满。有关办喜事的费用,自然就有了相当大的支持。由于有了可供借助的交通工具,但凡跑跑颠颠的事,更是不在话下,待客需用的所有物品,也都筹备得格外充分。
要嫁女儿的杜石朴一家,把这件事看得比娶儿媳还重要。或许由于儿子叶尔古拜早已往那个世界去了,就想把女儿的这件事精心精意地操办一番。杜石朴那鞭梢梢一绕,该跑来的大宗东西,都从遥远的东山里跑来了。尽管,马家和海家格外大方和热情,可他的脖筋依然直挺挺得厉害,无论自己家缺什么,哪怕出力花钱到街上去买,也不愿低三下四到他们两家去取。
张佐铭家养鱼暂时还没见多大利润,却用张丽丽在城里食堂挣来的高工资、高奖金与以往看管梨园时候积攒下的款项,准备了丰盛的宴席,要说规模和档次,不比那几家差到哪里去。但要说经济实力,张佐铭家无论如何也不敢与经营几家大公司的海家和马家比。尽管也曾有过想趁此机会沾马家便宜的意思,但最终仅仅是心理活动而已。之所以这样,是觉得心里有愧。
那年的一天晚上,在公社门口,自己打马贵几个响亮耳光的时候,竟然打掉了对方的几颗牙齿,还追着那小伙跑了好几公里的乡间小道,险些没把两个人都挣死。这件事倒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总想借这个机会,赶快弥补和了结一下。马贵真正成为女婿,就成了客亲戚。尤为重要的是,自己的女儿时常都在人家那里当人质,不搞好关系能行吗?
高步清由于办厂有方,经理和副经理一直给他高工资高奖金,在此之前已经盖上了几间新房,并且给那白白拾来的羊梢子儿娃也分了一大间,这次的喜事也办得大方顺心。由于年轻的寡妇韩梅花,拒绝和娘家哥哥韩维民来往,便决定在高家招待两方的客人。就连高步清那改嫁的母亲也带着继父来了,正好为喜事增添气色、执掌门面。
三位新娘要入的洞房,都在生养他们的梨花湾,本就用不着坐什么轿子,也没必要备什么鞍马,完全可以学学时兴,徒步走到婆家去。然而,这几年庄里也没什么红火之事,再说那样未免过于冷清。于是,竟将三位新娘,在喜事的头一天,由女客陪着到略远些的嫡亲家住宿,待翌日隆重迎娶。
次日后晌,乘坐着新娘和陪客的三组挂着彩绸的大小轿车,从不同地点耍着风儿向十三队的庄子里疾驰而来。几乎惊动了整个梨花湾。人们一起走出家门,拥挤在路边翘首以盼新娘子到来。车快要驶进庄子的时候,如两家娶亲的轿车相遇,为了防止冲喜,新娘之间便履行换裤带的风俗。如遇水井怕什么阴晦之气会对新人有所冒犯,就会有人用红色的绸缎去覆盖。
几辆拉亲的车渐次停下之后,三位头搭红纱的金枝玉叶,一起被人搀扶着走下车来。穿着像征厚沉以防薄情寡意的喜色棉装,走着娇滴滴的黄花闺女的真虔路。而后,几乎同时进入了各自的洞房,履行起了妆新仪式。三位藏在各自新房门后的新郎,大约在同一时间里,将洞房之门闩顶得结结实实。
马家洞房里的一切设置,都是马贵称头办理的,从家具、电器、铺盖到墙上的贴画、屋顶的仰纸和灯盏,统统是价钱最贵的。虽显得阔气,却因为缺乏整体构思,有些不伦不类,可他们自己却觉得特别赏心悦目,感觉十分惬意。从背后瞅着张丽丽的窈窕身姿,马贵长长地吐出了一口舒畅气。
正是由于这口气吐得过于猛烈,竟然把两颗假腮牙吹掉了。这件事情虽小,仿佛在有意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年在公社门口的黑灯瞎火之中,狠心的岳父用巴掌打掉了它们。可最终自己还是把张丽丽娶到了家。几颗牙齿再可惜,总没有得到一个漂亮媳妇值得吧?如此一想,他急忙将假牙安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一天到来的该是多么不易啊!就在这样感慨的时候,马贵也很自然地想到了好事多磨这句话。真的,若自己不厚着脸皮或没有耐性,早就放弃了这件事情。就在如获至宝、如痴如醉向着新娘跟前摸索而去的时候,马贵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该有多么激烈,全身的血该有多么滚烫,一对眼睛该有多么迷离。
按规矩,这种时候,新娘子定要盘腿坐在炕上。并且早已为其铺就了漂亮的褥子,褥子下面也还铺就了核桃和枣子。据说,只要新娘子能安详而端庄地坐在褥子上片刻,当新房之门打开之后,无论哪个已婚男女抢到了那些核桃和枣子,就有尽快得子的福气。可张丽丽已神不由己了,只知道站在地中央,静候着新郎哥哥愈来愈近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发现对方的动作竟然那样缓慢,就像用一种玩笑的方式在折磨她,张丽丽赶忙袅袅娜娜地向对方跟前走了过去。马贵终于来到了日思夜想的新娘子身边,一股淡淡的粉香味绵腻腻地漫过来,柔和地拨弄了几下他那毛茸茸的小胡子,进而悄悄融进了呼吸。仔细打量新娘妹妹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与自己热恋了那么长时间的她,一旦打扮起来,会有这般惊人的魅力。
眉眼、鼻子、嘴巴、耳朵、发型、身段,无一不像县城百货大楼橱窗里,曾赢得了无数顾客回头率与诱惑过无数男性青年的时髦女郎,但对方要比那模特儿强过千万倍。是啊,他能嗅到她的香甜的鼻息,也能听到她那腔板儿底下的激烈的心跳声,乃至已经感觉到了对方身上轻轻辐射过来的颇有诱惑力的体温。猛然间,马贵的神智连同视觉好像一起模糊不清了,只觉得眼前飘着一抹淡淡的红云。
“嗵!嗵嗵!”疯狂的敲门声,把他从虚幻的世界中唤了回来,立马想起了此时此刻的使命,轻轻掀去对方头上的红纱,小心翼翼摘下头发上的喜花,然后才猛地跳上炕,将它别在房顶上的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直到觉得万无一失,才下地与她交换礼品。就在交给她一个象征富贵的小红布包的时候,马贵见张丽丽竟然毫无表示,赶紧追问道:
“你的呢?”
“啥?”
“就是那个呀。”
“你自个儿找吧。”
按规矩,这个像征着生儿育女的一方红巾,要藏在身上既显眼又挨肉的地方。马贵围着她,转着圈仔细端详了一番,都没发现可疑形迹。门口的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可不,万一闹洞房的那些人洪水般地冲进来怎么办才好?他有点急不可耐了,对方却打着睫毛闪,轻风细雨地逗着他:“你自个儿找吧。”
正在他要强行搜身的时候,新娘一个躲闪,也就在这时,他发现对方的胳肢窝的纽扣缝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红布尖,他急忙伸手去拽。可新娘却有意将身子袅娜了一下,那红布尖又钻到了衣服里面。按乡俗要求,那东西非要男方摸出来不可。他只好压着心跳、红着脸,顺着没系的那个纽扣缝把手伸进去,却猛地触到了那个敏感区。
像是受到意外惊吓的她,从新郎身边忽地跑了。他以为,肯定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过猛,触疼了对方,惹她生了气。仔细打量,才发现对方早已坐在炕上的褥子上,姿态安详而端庄,与方才比判若二人。马贵正欣赏着夹在指缝里的那方还带着张丽丽体温的红巾时,忽然一阵哄闹和拥挤,差点儿挤掉了新房的门扇。
马贵急忙从对方坐着的褥子底下,摸出一些像征着生育儿女的核桃与枣子,装进衣服和裤子的兜里,然后转身要去开门。这时,那貌似矜持的金枝玉叶,怎么也抑止不住了自己的感情,顺势倒向了他,逼着他给以扶携、呵护和阳光的照射,乃至狂风的摇曳。否则,她就不给他生根,不给他要自己这小性命了。
高步清和韩梅花的洞房,是由女主人设计安排的。她觉得,这屋里所有的东西,什么电器、铺盖、墙上贴的、顶上挂的、地上铺的,都要比哥哥韩维民家的好。不仅样式大方,颜色时尚,也让人耳目一新。她敢肯定,只要人们的脚步迈入这个洞房,立刻就会发现,一切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料和想象,一切都证明他们二人的眼力和水平该是多么令人惊叹。
按说,她是一个结过婚并生过孩子的女人,可心态却依然像姑娘那样水嫩和娇小。仿佛以往的那些经历,只是梦中发生过的一些荒唐事情。她总觉得,对于女人来说,活的就是一个心态。有些女人,虽然很年轻,可她们的心却已经很老很老了,甚至是麻木了或朽掉了。那样的女人,长得再有姿色,男人将他们娶到身边,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若按本地的粗话来说,也不过是取来了一个老妈或一捆老柴。
别看她是个寡妇,却可以凭着依然年轻的心态,让自己钟爱的男人得到比黄花女子还要直接、真虔和过瘾的幸福,她决心一辈子都要好好对待丈夫高步清,要攒上心劲过光阴。至今仍是童贞男儿身的丈夫高步清,能这样死心塌地地珍惜和爱怜她,该是多么不容易啊。至于那年,他俩在山洞里由于激情难耐,险些将生米煮成了熟饭的事情。那时,总认为是一件少有的憾事,此时回想起来,洞门外毛驴焦躁不安的干扰,竟然成了难能可贵的一种成全。由此看来,世间的得失,该是多么不可小视和难以定论啊。
狠心的哥哥韩维民,得知她和高步清相好,竟然剪掉了她心上人的半只耳朵,还把他们双方都毒打了几顿。那样的做法,却愈发坚定了她和高步清恩爱到底的决心。是啊,爱情真有些难以言说的奇妙功能呢,一旦双方相互深爱的时候,反倒觉得没了半只耳朵,男方更会死心塌地地忠实于女方,女方更容易在人群里找到男方,更能够在自己的心里铭记男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