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你别上气。说真格的,我定婚的时候,比你的脾气还大呢,脑袋在墙上撞出了一个又一个大血包。可是结婚到现在五、六年天气了,我们俩从来都在一个被窝里黏糊呢。”
“你少说这些有失身份的话吧。”
“那么就说我遇上的那个人吧。当初,我刚一见他,大老远就闻见一股腥气味儿,心里就涌上来一股接着一股的难以言说的恶心劲儿。难怪,有人说他是‘狗舔磨台秃’,有人说他是‘鸡叼干饭秃’,有人说他是‘电书记’。可现在呢,不管众人说他头上有多少毛病,我却感觉不出来有啥不对劲的地方,要我看,不过是比别人少几根头发罢了。头发嘛,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要他身上的其他重要地方,不差这少那就行了。”
“巧嘴嘴”由着自己的嘴巴直嘟嘟,她哪里知道,坐在她面前的杜英英早已形同虚设,真格的杜英英却把自己想象成了麻雀,蹲在这里屋的梁隙间,一边连续不断地排解着心里的闷气,一边前栽后扬地盘算着逃离的方向与路数。
我应该从这屋门上边的那个小窗洞忽喇喇地飞出去,向外屋那些正在兴致勃勃大吃二喝的所有人公布:我不同意和韩大林那个公麻雀找对象!如今都到啥年月了,人类都搞了多少世纪的自由恋爱了,为什么麻雀就不能向人类学习请教呢?
难怪人类那么聪颖,日益聪颖!成了地球上的万物之灵长,还将目光盯向了茫茫宇宙,准备为他们的兴旺和发达开辟新的生活空间呢!而我们这些该死的麻雀,由于身心长期受到压抑,能量得不到应有的释放,大大影响了创造力,就连后代也在退化,不断退化,体形愈来愈小,脑袋愈来愈迟钝,几乎没什么智慧可言了。
只知道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要么蹲在一棵树上,或什么阴暗的角落里,叽叽喳喳地捣闲话、戳是非。其实,没有思想的动物的是非,又有什么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呢?有些眼尖的同伙,瞅见人类谈恋爱的事情,还傻乎乎地和盘托出来,让众麻雀开眼界,继而骂人类不是人。不知自己才是最没有思想的低级动物,根本无法欣赏和理解人类的生存奥秘。
快想想自己的耻辱吧,我们退化,退化,退化!在这世界上生息了若干万年,到头来,连一块有色彩的布匹和衣物都制造不出来,老是一色的麻!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的麻,难道还要这样继续麻下去吗?倘若这样麻下去的话,我们的一切都会麻木不仁,继而还会出现难以想象的麻烦局面!
谁如果不同意我这只雌麻雀的劝告,硬逼着我和韩大林那只雄性麻雀结合,我就会从这外屋飞出去,将你们的所作所为公布于众。当然,只向麻雀们公布是毫无作用和意义的,它们没有多少智慧,何谈什么思考方式和判断能力啊。关于这一点,我已想得特别清楚,我睡着的时候,比有些人清醒的时候还要思维清楚。
我一定要向人们,乃至整个人类——日益聪颖起来的万物之灵长去公布!我还要飞到关于人们的什么公堂上去,请求他们给我这只雌性麻雀一些支援!如果他们想把我当低级动物轰出去,说那里不受理我的官司,我当然有相当的理由,制止他们的做法,我的祖辈是人,我的父母和亲戚也都是人,是他们硬逼着我变成母麻雀的,为了生存我不得不从各方面将自己变成母麻雀。
她想啊想,前栽后扬地想,愈想愈激动。至于“巧嘴嘴”又给自己说了些什么,一点儿也没顾得上理睬。她已做好了从里屋门上那个小窗洞飞出去的豪迈姿势。忽而,她不前栽后扬了,却在大梁的隙间,以一只爪子为圆心,就地转开了圈子。是啊,她正在犹豫不决。尽管心里已经变成了麻雀,而她的形体还没有彻底转变过来。到底该怎么办呢,究竟是变,还是不变,究竟是立马就变,还是等一会儿再变?
难怪人们都管她叫“贼溜子”,之前她总以为,那是对她的利索劲儿的肯定与赞赏,此时,才意识到了那个绰号所指出的另一个方面的严重问题:过分地聪明,也许会带来无穷的犹豫,而无穷的犹豫,也会贻误良好的机遇。也许,一切事情的成败,都与这种心理素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本来失败了的事,可以仰仗它而化为成功。但本来即将成功的事,也可能会因为它而变为失败。总之,她的心眼儿既碎也多,每个心眼儿里,几乎都藏着许许多多个毛头毛脑的疑惑或犹豫:
不行啊,我的母亲可是个病痛缠身之人,也可以说是个可怜人,由于一直跟随贪恋队长位子不肯下台的父亲,这么多年以来,都没能过上一天好日子。今天才从炕上硬撑着爬起来,如若我不顾一切地飞出外屋,去慷慨公布自己心里的那些话,定然会把她气得立马没命。那样一来,我就成了跳到清水湖里也洗不清的罪人,成了梨花湾遗臭万年的忤逆种。
再说,韩维民是父亲的顶头上司,爹那个可怜人一时下不了台,少不了要和人家搭话共事,如果自己把与人家儿子不找对象的话,直接端到爹的顶头上司面前,往后爹和我们全家人又怎能有什么顺心日子过?再说,为了当好那个队长,爹赔了儿子叶尔古拜,自己的身子也落下了那么多疾病,若在还没有干出成绩来的时候,却因为自己的这件事,而让他拱手交出队长的这份权力,也就等于拔掉了他的命根子。想到这里,她彻底绝望了,惟有感觉中的那个自己,一直蹲在梁隙间,依然想办法寻找合适的出路。
杜石朴在外屋炕上正陪着客人们吃东西,什么样的菜喂到嘴里,都如同嚼蜡一般。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为里屋的女儿考虑。他一直提心吊胆,怕女儿豁出命来对着干,让他们双方当场下不了台。就连窗外碎男碎女们制造出的不论什么声音,都会引起他的格外注意:莫非是里屋的女儿耍性子的时候,造作出来的什么动静。
凝神屏息地等待之后,里屋依然未能传出一丝声息。这种出乎预料的平静,使杜石朴的眼角也有些潮润了:娃呀,你真不愧是爹的好女儿!为这件婚事,尽管平时你和爹不停地顶顶撞撞、扣碟子翻碗,但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你却是这般地谅解爹、疼顾爹和爱戴爹。娃呀,你做得对,只要你顺着娘老子指引的光明大道踏踏实实地走下去,必定会有红火日子过。到时候,说不定你还要跑回来向爹一遍又一遍地说谢呢。
是啊,只要你的事能定下来,爹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依靠。想到这里,杜石朴下意识地瞪了女亲家丁凤芹一眼,哪知对方在边吃东西的时候,边用脉脉含情的丹凤眼瞅着他。杜石朴立马有些惶恐,却又情不自禁地怜悯起了里屋的娃。也就在这时,里屋似乎传来了羊羔儿的稚嫩叫声。也正是那种声音,让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让女儿出来给我们大家让个茶。”发现杜石朴一直都瞅着里屋,眉眼里也还流露出躲躲闪闪和犹疑不定,丁凤芹立马想到了此前有关这件事情的那些风风雨雨,总怕里面会有什么虚悬,赶忙做出了这样的提议。再者,她也感觉到,面对如此隆重的场面,若没有那样一个重要角色出来礼让大家,总有一些说不出的冷清与缺憾。
其实,杜石朴早已想到,要尽快到里屋看一看女儿情绪的发展情况,只是忙于陪客,一直没顾上,估计“巧嘴嘴”的功夫定然已大见成效。听到亲家的要求,打算唤女儿出来礼让客人。几声唤过之后,不见一丁点儿动静,赶忙走过去推开门打量,这才发现屋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只见夹屋的门悄然大开着。
他立即派人到附近寻找,很长时间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但他的心里依然比较踏实:或许“巧嘴嘴”怕阿依莎当众会闹出什么事端,便把她领到什么好地方,去说冰雪消融的悄悄话了。那小媳妇可是个狐狸精,别看结婚得时间不太长,可是一旦说起这方面的话来,令石头疙瘩听了都能动情。
宴席过后,是神圣的定婚仪式。柜上的几个黄铜香炉里,立刻烟云飘袅、香味四溢。只见主家和客家各为一方,成横队相向肃然而立。当两方的男性家长琅琅赞诵过经文之后,又带领自己的队伍,向对方鞠躬作揖说色俩目,这个仪式将向世人告知:韩大林与杜英英的姻缘关系,自此时此刻起,从乡风民俗的意义上,已被正式确定下来。
靠里屋墙附近的八仙桌上,堆放着六十多个彩色纸包,里面全都是有关贺喜的吃喝之物,被称之为:份子。门口的八仙桌上是一对高级皮箱和一个梳妆匣,里面盛满了各种各样的高级穿戴与化妆品。皮箱和梳妆匣的前面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前面放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前面放着一台缝纫机,缝纫机前面拴着一只高大壮实的绵羯羊,绵羯羊前面站满了看热闹的上辈分的庄里人。
当然,还有看不到的,也不可能让众人看到的,是装在杜石朴口袋里的美其名曰彩礼的一把大团结钞票。一切都有了,杜英英却迟迟不见归来。一直等到夜幕和星星这些最懒散的物儿都已到来的时候,依然没发现她回来。杜石朴急忙到邻庄去找“巧嘴嘴”。她竟然说,自己一时没留意,他女儿居然从夹道门溜了出去,不知往哪里跑了。自己也是一只寻找到刚才回来,哪里都没发现那个“贼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