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杜英英的手里却还拿着那款头纱,在原地默默站立着。这时候,她竟然觉得,这头纱已不再是什么诗情画意的东西,而是一团烈火,一捆棘刺,一块千斤巨石!让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撂吧,不情愿;用吧,太可惜;还给他吧,又不能做得过于决绝。到后来,只有狠狠咬着多事的嘴唇和惹祸的舌头,用纱巾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从此之后,他们俩一个躲着一个走。每当出工,只要海文走在整个队伍的前边,她便落在最后;每当收工,只要他跟随在整个队伍的最后,她又总是走在大家的最前面。因而,不只是引起了别人不少的误会,也浪费了别人不少的心思和情感。看到海文日渐消瘦的样子,杜英英真恨不得立刻跑上前去,痛哭着给他说清楚那句话的本来意思,可一直没有那种勇气。
方才收工,她好不容易酝酿好了情绪,横下性子落在了队伍的最后边,此时海文就在她的眼前。是啊,她再也无法遏止那积蓄已久的感情了,纵使对方指责她,她也要去解释清楚,也要一吐为快,也要设法打破这种简直能要人命的僵局!其实,海文也觉察到杜英英是在等他,便很自然地收住了脚步。
缠绵之中的疏远啊,你太折磨人了!难怪庄里人有云:打着亲骂着爱,香油拌着苦苦菜。没错,生活纵使需要香甜,但也离不了那种有营养的苦涩。如果没有苦,没有磨擦、矛盾、对比和反衬,安静的像一潭死水,从不发热,也从不见凉,而只有温温吞吞,又有什么可值得称道与企羡的呢?
就在这段时间里,经过不断分析与一再冷静,海文已感觉到,无论当时还是后来,自己那般对待杜英英,的确都有些太过分。这时,只有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庄里人送给他的那个直脖筋的绰号,真是入木三分。之前,他很想和她“解冻”,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此刻,既然命运已将这样的机会,痛痛快快地恩赐到了自己的面前,又怎能轻易放过?
暮色业已来临,二人共同靠在一根梨树的枝干上,红色的树叶一片接着一片掉在他们的肩上、脖子里和头发上,把他们打扮得有如是洞房花烛之夜还没卸装的一对新人似的。沉默也是一种特别的享受,尤其是心仪已久的人儿偎依在一起时的这种沉默,别有一番跃跃欲试而又缩手缩脚的矜持,别有一番心潮澎湃而又来日方长的期许。
还是她先说话了:“阿丹哥,你还气我么?”
“是我做得不对,真不该那样对待你。”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歉疚。
而此前,她的脑子里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绕了多少个圈,可依然觉得准备得不够充分。总怕述说之中,万一流露出什么不慎,再次出现那样的误会。也担心由于过分谨慎,进展得过于缓慢,定会影响效果。怎能想到,刚开始交流,就得到了这般令人心荡神驰的解释。杜英英痴痴盯着海文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微微张着惊愕的嘴唇,仿佛在说:难道你我之间的厚厚障壁,果真是用指头轻轻一点就可以捅破的一层薄而又薄的窗户纸吗?
继而,她又下意识地把对方曾冷漠过的那双手伸了过去。海文轻轻抚摸着这种格外美好的主动,心里顿时荡漾起了感激不尽的狂涛猛浪。他本以为,杜英英至少也会再耍一段时间小性子。自己那般的较真和固执,那般的不理不睬,并已持续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仅凭心里淤积的脾气,也会一触即发而不可收拾。
没想到,她的态度竟会这般柔和,那么多日子的前仇旧怨,却全不去计较。由于感动,海文竟忘了这是一朵纤巧而水嫩的梨花儿,竟然忘情地攥捏着、揉搓着,甚至想把她放到自己的心里边去。她先是觉得两只手有些热辣辣地疼,渐渐这种疼楚竟像电流一般倏然地释向了周身。感觉最明显的,还是心里边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此时此刻,杜英英的脚情不自禁地将黄花身子和对方挨近了些,海文很快沉醉在眼前这个梨花般女性的特殊磁场与馨香鼻息之中。随着夕阳落山,袭人的霜冷不打任何招呼地来了,可他们却不愿理睬。是啊,与两颗火热的心相比起来,与这样温暖的偎依相比起来,那些冷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你认为,我上次的话还有些道理,我可以向你解释清楚吗?”
“当然可以。”
“你可知道,有人给我们生产队那些干集体活的人,编了一个啥样的军队番号吗?”
“啥?”
“‘三八六一部队’。”
“为啥?”
“‘三八’即指妇女,‘六一’则代表少年儿童。”
“意思是说,在队上干集体活的,大都是女人和孩子们。”
“对,更准确地说,受大苦、死苦和长苦的都是这些人。”
“实想起来,的确如此。”
“队长、保管、会计、公社综合厂的工人、民办教师、赤脚医生、赶大车的、开手扶的、看园子的、看场的、出外搞副业的、饲养员、添水员,再加上那些在外边给自己家操办光阴的散兵游勇等等,哪个不是大男人?而剩下的,大都是女人和孩子们。
“男人们所干的活,当然也不轻省,但毕竟有着相对的独立性,与一些可以歇缓的机会。可生产队里最耗费人精力和心性的,是那些与粪土、粮食打交道的杂七杂八而又很难一下子见大成效的劳动。农村又没啥礼拜天,只有雪飘雨湿,啥也干不成的天气,才能暂时歇缓一下。队上见年分的粮食都不够吃,再说又没啥经济来源。妇女和孩子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如果都像你那样全力以赴、持之以恒地苦干,早就统统没命了。
“外国有大罢工,我们这十三队有磨洋工。不磨就要把人气死或苦死呢!可你,又要处处带头。每次,你已经出工,我爹见其他人不像你那样,就气话、脏话一句接着一句地骂,既损毁了咱家的德行,也损伤了乡亲们的人格和自尊。
“每当到了收工时间,你却还在那里操这抡那,叫我爹还以为,是他收工太早的缘故。有好多次,就因为你,他便有意拖延了大家的收工时间。干活的时候,众人肚中饥渴,周身疲乏,想合起伙来边干边歇,或者一块坐下来歇息歇息,你呢又囊着个头,手脚不停地在那里累死累活地干,好像有意用行动和他们过不去。你说,谁还对你没意见?
“苦死你不说,还要把大家伙儿一起苦死呢,你怎么念书念成了个书呆子呀?真的,在农村长大的那些没怎么念过书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不懂事。上次我刚刚给你提醒了一句,当然耍红人是说得有点欠妥,主要是想狠狠地刺激你一下,没想到你却把我恼恨了那么长时间。你呀,真是个直脖筋。”
她的一席话,就像连珠炮,顿时把海文轰得眼花耳聋了,世界在他的面前,一点也不像学校时候所看到得那样清晰、真切和蓬勃向上,而是变得似是而非了,模糊不清了,一塌糊涂了。难怪语文老师在述及小说这一体裁的要素时,把典型环境强调得那么重要。同一个他,在学校里积极带头做好事,得到的是尊敬、表扬和赞叹。而在农村的这个具体环境里,积极带头做好事,得到的却是冷漠、嘲讽、孤立和敌视。
杜英英的头挨在海文的肩膀上,轻轻地摩来擦去。而海文,却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之中。有些事,这段时间他已有所觉察,但绝没有对方说得那么透彻和严重,现在一经揭穿,真让他难以面对和承受,强烈的负罪感,时不时地袭击着他的心。海文啊海文,你放下补习班不上,与郑世文打赌回来,究竟为的是啥?
你定会说,是为了庄里的父老乡亲们能过上好日子,是为了能干出一番事业来,至少不能把自己的志气和尊严输给郑世文。然而,实践却证明,你给他们带来的是没完没了的能噎死人的窝囊气,是没完没了的无法言表和治愈的隐痛,是没完没了的折磨他们肉体与心灵的灾难。你怎能这么糊涂啊,你根本不配当男子汉,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梨花湾人真不知说了多少辈子的一句至理名言。以往它曾多次漫进海文的耳朵,可他却一直不让其去震动耳膜,更不情愿反应到大脑里边去。总觉得它太平庸,太泛味,就像白开水一样,就像什么也没说一样,而此时此刻,再想这句话的含义,竟然是这般深刻和有滋有味。是啊,如若不是这个将问题看得极清楚的杜英英,再次提醒自己,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夜色愈来愈暗了,看不见脚下的路面和前面的村庄,也看不分明近处的树木和田野,就连仅仅凭身体的一部分功便能感觉到的一片片正往下飘落着的树叶,也没了晚霞中的那种悠然自得,而是那么哀伤、凄婉和沉重。海文以商量的口气与她交着心:“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往后我这人到底还怎么做呢,队里的农活究竟还怎么干呢?真叫我深不得又浅不得,哭不得又笑不得。”
“如若我爹依然那么没死没活地使人,上工或下工的时候,你还是随着大家,最好不要早,也不要迟。”
“那样,我实在有些不习惯。”
“渐渐就会习惯的,要多想想‘三八六一部队’的事。起得早或是饭吃得早了,还可以再看一会儿书嘛。”
“看到队上那种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真是心急如焚啊。你以为,我真愿意起得那么早吗?其实,那是我着急得睡不着。你以为,我的饭果真吃得有那么快吗?那是因为我心里着急。每次饭端上来之后,总是三扒两咽,老觉着像是有什么人在后面催促着我,又好像有什么人总是在前面的什么地方等着我。说句心里话,我是多么想趁自个儿还年轻,多读点书啊。可没有想到,脑袋和心里储存得懊恼和烦躁多了,竟然连一页书也看不进去。即使把眼睛紧紧控制在书中的文字上,却总是心不在焉。”
“你要学会适应呢,老师不是讲过了么,任何生物都有其适应的性质和能力呢,何况咱们还属万物之灵。我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往后干活的时候,当然还得细心和认真,你是团员,不能和一般人比。有了力气,还可以给弱者帮帮忙。总之,既不要将大家伙儿的军,也能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还要提防自己的身子。往后的日子长着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尽管相处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未能真正了解你。考虑问题,竟会这样严谨。”
“快不要夸我了,你不往死气我比啥都强。你那直脖筋脾气,可要下决心改改呢。不能人家凉你,你就不理睬人家,也要和众人多交交心。之前,你若是和‘三八六一部队’的人处得融洽,即便对你有看法,大家早就和你沟通了,怎能一直僵持到现在呢?我还是摸透你脾性的人,这些日子你不理睬我,气得我的肝脏都疼呢。你不理睬别人,别人对你还怎能有热乎话和好眉眼呢?”
说到这里,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她说,他劲大得像队里的那头牛犊郎郎;他说,她温柔得像一只小猫咪咪。解冻了的河哟,长期凄寂的折磨,使你变得那么富有激情和报复力。谁能知道,那冰凌的脆响,是你追求自由的见证;那灵动地流淌着的清清亮亮,是你得到的非凡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