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文正准备引路,没想到队长仅仅是想给他打个招呼。说明来意之后,便亲自领着陈温让向梨园的西南方向走去了。他知道,那儿的树种和土质都相当不错,不只是梨的个头大、皮儿细,质地也酥脆。没错,几乎所有的水果都有这样的特点,总以不同的质量向世人报告着地下各种因素的差异。作为队长手下的一个看园人来说,他也不想见领导的什么怪,只是很快想到了下一步,自己到底该怎么做。由于突然想起,是保管郝云从这里拿走了生产队里的杆儿秤,便急忙到他家去要。
当他返回到梨园的时候,装了梨的麻袋早已将口绳紧紧扎好。只见他们一人抬着一头,往自行车跟前走着。由于手里拿着秤不便于帮忙,海文只好跟随在他们的身后。走到陈温让师傅的自行车子跟前,他迅速做好了将那些梨过秤的准备,但队长却没把抱起来的麻袋,往秤跟前摆放,而是用下巴示意陈温让,应当尽快解开自行车上的捎绳。对方刚刚做罢,队长急忙将麻袋直接搭在了车子的尾架上。
“买梨的票呢,如果来的时候忘了开,这阵去补一张吧。”关于过秤、写票和付款的事,他们谁也没有提及。他以为是匆忙之中的忘却,就想提醒一下队长和陈温让。但正是这句随口而出的再平常不过的话,却让自己处在极其尴尬的境地。两张红扑扑的脸,四只充满迷茫的眼睛,一起莫名惊诧地朝着他。好像在说,你真是多此一举。
杜石朴的第一感觉是,海文有意给自己出难题。俗话说:“进门看脸色,出门看天色。”这是连一般人都会有的见识,何况对方还念了十几年书。若是一般人买梨,哪有队长变猴上树的。看来,他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要出自己这个队长的洋相。然而,因为是当着陈温让的面,心里即使有气,还得想办法忍耐。
但他很快改变了刚才的看法,觉得还是不能把事情想得那么绝对,年轻人刚刚接手梨园,或许对一些情况还不太熟悉。再说,对方上任的过程,也过于仓促。便想把他叫到陈温让看不到的地方,再把具体情况解释清楚,话不说不明嘛。那样一来,大概对方再也不会这么耿直。他让海文到小屋里去,自己有话要对他另外叮嘱。
往小屋跟前走去的时候,杜石朴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张佐铭。若是副队长看管梨园的那阵,哪还让自己操这么多心。只要使一个眼色,对方就会马不停蹄地将事情办到让他格外满意的程度。现在,却还要让他煞费这番苦心。想到这些,不由地暗生自己的闷气,但他却不想扩大事态。刚进小屋的门,就小声对海文说:“这个票就算了,你我清楚这件事就行。”
海文却感到特别为难,凭票卖梨是队委会定下的制度,也是许多年以来的老规矩。再说,那天自己接受看管梨园任务的时候,正是面前的这个队长,曾对自己一再强调,要注意有关事项,要切实加强管理。现在,又是他带头违反,叫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若按队长的旨意办,其他社员一旦知道,肯定就会效仿,自己给人家怎样解释。恰在这时,海文立刻想到了那晚梨园聚会时,马贵骂出的有关“吃人贼”的那番尖刻话语。顿时觉得仿佛马贵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虎视眈眈地关注着这件事情。
然而,如果自己不按队长的意见办,队长肯定不高兴,没准儿还要见大怪,在今后的光阴里,也没准还要设法报复自己。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杜石朴竟然一扫满脸的怒相,向年轻人耐心地解释道:“你也不要有啥为难,这事全包在我身上。谁有意见,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我自然会给他作出符合情理的解释。海文啊,你念书的日子多,不太了解世道上的艰难,要是这点梨收了钱,就会给我这个生产队长,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说罢之后,队长将头一低,走出了小屋的矮门,继而使劲扬着手,示意陈温让迅速动身。多年来,身为机耕队队长的陈温让,受惯了那些向大地鞠躬讨粮人的供奉。也可以说,走到哪里,就白吃白拿到哪里。不要说半麻袋水果了,比这贵重许多倍的东西,照样有人往家里送。反正机子和柴油都是集体的,只要到时候,把好犁田的质量关,或者多干上一些时辰,一切就会超额归还。虽说捞足了好处,也觉得心安理得。
尽管杜石朴掩饰多次,陈温让还是看出了事情的结症所在。老实说,堂堂一位公社的机耕队长,自从上任的那天起,他就从未接受过别人不实心给的东西。也可以说,对于像自己这样地位和角色的人来说,根本不存在别人愿不愿意给的问题,只是自己愿不愿意接受的事情。面对这种情况,便想立即走人,却又怕伤了队长的情面。
作为一队之长,几十岁的人了,又腰来腿不来,为了能给自己摘到好吃的梨,竟然像个猴子似的,从那么高的树上爬上又爬下,挣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何况,以往他们之间还有过比较默契的合作。看见杜石朴远远向自己这边扬手,满以为是说通了那个楞头青,急忙踢起支架,吃力地推着自行车向来路出发了。
此时,海文依然在小屋里沉思默想。他将手里提着的杆儿秤轻轻地放在小屋的炕上,并将身子靠在铺盖卷儿上,然后眼睛望着小屋的天花板纳起闷来。队长仗着他手里有权,独自做出了那样一番决定,却把他这个看园人,卷进了矛盾的漩涡,不知到底该怎样做才好。说来也怪,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竟然出现了另外一番情景:整个梨园,完全是春天一般的景致。梨花开放了,每一朵都是那么水灵,每一树都是那么净洁。啊,纯粹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呀!
也许正是这种清纯美丽的情景,愈发衬托出了自己的软弱与窝囊。也就在这时,他的耳边似乎传来了马贵尖酸刻薄的指责:好一个海文,说什么要回到队里,与大家一起干一番事业呢,竟然是个与人家同流合污的软骨头货!顿时,一种强烈的犯罪感,狠狠地折磨着他的心灵。尽管由队长出面说话并担当责任,但说到底也还是自己的过错。作为一个具体看管生产队梨园的人,你的原则到哪里去了?要知道,你要做的人,是老师教导的那种公而忘私的人,富有大无畏精神的人,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人,比如四川省合川县渠嘉乡双江村少年刘文学。
就在老师讲述刘文学英雄事迹的时候,自己的眼前也曾浮现过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八日晚上,刘文学从队里干活回来,路过一片辣椒地的时候,突然发现辣椒沟里藏着一个人,仔细一打量,原来是本庄的老地主王荣学在偷偷地摘集体的海椒,他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阻止。此前,由于高成分问题,王荣学被确定为队里的专政对象,生怕这件事情张扬出去对自己不利,要么用好话劝刘文学,要么用非常厉害的话吓唬对方,但丝毫都没有动摇刘文学要保护集体财产的坚强决心。
发现王荣学不肯示弱,刘文学竟不顾个人安危,与坏人展开了搏斗,并咬住对方的胳膊不肯放松。但终因年幼力薄,竟被王荣学活活地掐死了,牺牲时年仅十四岁。刘文学牺牲后,合川体育场举行了万人参加的追悼大会,共青团合川县委员会追认刘文学为“模范少先队员”;一九六零年初,共青团江津地委追认刘文学为“模范少先队员”,中共江津地委和行署也还拨专款修建了刘文学墓园。刘文学的事迹和名字,很快就传遍了中国大江南北。当年,也还开展了全国少年儿童“学习刘文学,做党的好孩子”的活动。
那么,自己又是怎样做的呢?只是一味地让步,一味地宽容,说到底还是私心在作怪,怕得罪队长。若是一眼睁一眼闭地放过了这件事,自己的良心又怎么能不受到谴责。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愧对了十几年的学校教育。这样的原则都不敢坚持,何谈带领年轻人干一番大事业?想到这里,他忽地从炕上翻起来,向小屋外边跑去。继而抄捷径过去,迎面拦住了陈温让:“陈师傅,买梨要开票交钱,这是我们队委会定下的规矩。我一个看管梨园的人,实在不好违反,请你理解我,协助我。”
“我是一队之长,这个主我做定了,你少来掺和!”杜石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还会跑来阻止这件事情,连忙大步流星地追上来,用手把海文从自行车跟前推开,并狠狠地指责着。
海文又一次扑到了自行车着跟前,用双手牢牢抓住了车子上装梨的麻袋。此时,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为保卫集体财产而献出宝贵生命的少年英雄刘文学的形象。实话说,他也做好了与坏人坏事做殊死斗争的准备,他理直气壮地说:“杜队长,你怎么可以自食其言?在派我看管梨园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再说,你们这样做,让我怎么向社员群众交代啊?”
“你不要再磨牙费嘴了!这么点青货,有啥了不起的。送给我,我还嫌腥气呢!”听海文那样说,陈温让脸上的肉一跳一跳地发着牢骚,先是将车子缓缓靠在园墙上,继而迅速抱下麻袋并解开口绳,把梨全部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待到杜石朴赶到跟前,陈温让已骑上自行车愤然离去,看到的只是衣襟被风吹起的背影。杜石朴知道这样一来,副作用肯定不会小,便指着海文的鼻子狠狠指责道:“我得罪了张佐铭,让你来看园子,为的是啥,你小伙哑巴吃饺子,心里也总该有个数儿吧?”
“你把我认错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他几乎是发誓似地正告着杜石朴。他总觉得,一个年轻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然让人家用这种肮脏伎俩弄到这种地方来,实在太窝囊了。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是啊,即使到广天阔地里扛大活,乃至苦死累死,他也不稀罕这种肮脏的同情与照顾。
没错,他曾把叶挺的诗句“我渴望着自由,但也深知道——人的躯体,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作为座右铭,深深镌刻在自己的心头,并曾在班级和学校举办的文艺晚会上,声情并茂地朗诵过。昨天晚上,他还在文字的海洋里,欣赏契诃夫的那朵浪花“人在智慧上应当是明豁的,道德上应该是清白的,身体上应该是洁净的。”
眼瞅着陈温让远去的方向,杜石朴气得直嚼自己的牙齿骨。当了这么多年队长,还从未遇到过说话如此尖酸刻薄,做事如此不通情理,完全不识抬举的家伙。实话说,他真想抡起巴掌,像打一些赖皮社员那样,狠狠地扇海文几个嘴巴。然而若往深处想,对方毕竟是为了集体的利益和他较劲,在冒傻气,在当愣头青。由于心里稍稍犹豫了一下,才没有出手。
再者,海中山去世的情景,在他的心里留下过揩之不去的阴影。也就是说,在他当队长的岁月里,海家已有一个人死在了由自己引起的事件中。俗话说:“骂人没好言,打人没好拳。”何况自己又擅长杜家拳,万一出手太重,再惹起一桩人命官司来,很可能就会被一起清算。再说,这件事还不像他老子那件事,可以将责任推给文化大革命,于是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狗鸡巴,不是走碟子里的货!”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海文很快理解了对方话里的肮脏意思,毫不示弱地回击着。当然,他毕竟是接受过多年学校教育的年轻人,虽说很生气,但从总体来说,也还比较理智,说话的时候,时时注意着自己的身份。大概正是这个原因,他愈发觉得对方太粗俗。
或许是胸中的怒火和浑身的野蛮劲儿,一点也没有释放出来的缘故,杜石朴觉得周身憋胀得特别难受。或许从未忍受过手下如此这般的冒犯,他的目光一直在寻找着发泄情绪的突破口。甚至就连手足的枝梢末节,也想蠢蠢欲动。突然,他扑向了海文住着的那个小屋。不大一会儿,铺盖、饭碗、油灯、书和鞋,一样随着一样地被扔到了门外。看那阵势,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在里边打扫卫生。
别了,我的所谓岗位!海文背起铺盖,手里提着杂七杂八,大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虽说受了不少气,心里却觉得欣慰和坦然。至少那些梨没有白白被陈温让拿走,集体财产没有受到一丁点儿损失。就在此时,他也还暗暗感谢想象之中的梨花给自己的启示,与少年英雄刘文学事迹对自己的激励。
尽管他的身上背着铺盖,脚步却显得格外轻松,好像刚刚从泥沼或监狱中解脱出来,不但四周没有了任何障壁,就连沟沟渠渠里也没发现什么埋伏。啊,外边的天空竟然是如此博大和清澈透明,阳光是如此铺天盖地和光芒四射,空气是如此清新洁净和自由舒畅,就连天上的鸟儿也飞得如此自由轻快。
“阿丹哥!”他正走得匆忙,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唤着自己。若在平时,就可以很随便地将自己的颈项转过去,迅速打量对方是何许人也,此刻由于手提肩扛着行囊和杂物,竟然连迅速转身也成了不太轻松和方便的事情。起初,他满以为是家妹在喊自己,仔细品味之后,又觉得声音不是太像。
它,就像微风拂着的云霭,那么自然、轻扬、柔弱,也还带着一种神秘乃至神圣的味儿,而那诚意,又像天空一样透明、纯净和坚定。当他好不容易转过身来,寻找那声音的来路和主人的时候,只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人的声气儿和脚步的响动,却总是发现不了身影。
“阿丹哥!”这声音又一次从他的身后转来,原来并非是自己情绪受到突然刺激后的一种错觉,而是确有其事。他惊喜若狂了,也在心里埋怨自己太傻,刚才为何不搞一个逆转或从脚底下打量,那样说不定就会一下子发现或捕捉到对方的手脚,看她还往哪里躲藏。
就在这样默默而友好地抱怨着自己的时候,发现杜英英已站在自己的跟前,手里的书包鼓鼓囊囊装满了中药包。毫无疑问,是被他的手提肩扛的样子怔住了,用直勾勾的目光瞪着,沉默良久之后,又用先前那样轻柔的声音问道:“快说,你这是怎么了?”
“叫你老子从梨园轰了出来。”他随便嘟哝了一句,急忙朝庄子那边走去了。就在那样回答的时候,仿佛还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杜石朴发怒时的某种表情。让他疑惑不解的是,在以往的很长时间里,自己分明知道她就是杜石朴的女儿,可在感觉上,却总能把她与她爹区别得那样泾渭分明。
看着他的背影,尤其是那直挺挺的脖筋,杜英英已经猜出,海文定然和爹闹了矛盾。被冷落了的她,感到了阵阵失望的痛苦,并且也估计到,因为爹和海文二人关系的急剧恶化,很可能还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被动。她搞不明白,自己精心设计并付诸实践的巧妙方案,怎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就已彻底露馅?
啊,老、小的直脖筋,你们可让我如何是好。正在这么埋怨的时候,却又发现了海文肩头衣服上的那条长长的裂缝。阳光下,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仿佛正往大张着的什么动物的嘴巴似的。难道爹还对海文动了拳脚?想到这里,她的心好像嚯地一声粉碎了。顿时,天空、地面和村庄一起旋转开来,继而又统统向她的身上挤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