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石朴的家住在这个庄子大户排最前边的西南角,金氏的家住在小户排最后边的东北角,两家恰是庄子对角线的端点。今天晚上,不仅杜石朴家里的人在想着海文的事,就连金氏家里的人也在考虑着同样的问题。天这么晚了,还不见海文回来,母女几个相互搀扶着朝他跑去的那个方向找了很长一截路,依然未见他的踪影,夜深路黑,又都女手女脚,不得不返回来。
老式柜上的长方形立镜两边摆着一对铜香炉,里面插着金氏做礼拜时候燃着的香火,烟云在柜面上袅娜,然后又向炕上弥漫而去。本来,每个人的眉眼里都充满了惆怅,怕海文考不上回来,也落得个与马华同样的下场,一经烟云缭绕,仿佛统统落入了雾都深渊。对海文最放心不下的,要数母亲金氏了,也是以往的生活经历和具体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她谨慎为人的性格。
小时候,她没有读书的机会,只是跟随父亲在寺上念过一段时间宗教经典。姑娘样子出落明显之后,就在院子里学针线、学锅灶,要么赶上自家的乌嘴驴,在院子南边的磨房或碾道里转圈儿,许多个年头过去了,从未正眼打量过任何一位陌生小伙的模样。六十年代初期,吃食格外紧张的岁月里,海家用二分地的胡萝卜,换她给海中山当媳妇,为了全家人活命,她心甘情愿地答应了。
就在领结婚证的那天,才算有了一个大名金氏。过门后,又在中间加了一个海字,变为了金海氏,因为她已是海中山的人了。后来,她才知道,如果在旧社会,像这样起姓名,总会把女方的姓放在男人的尊姓之后,也就是说,必须起为海金氏。而现在能把自己的姓氏放在男人姓氏的前边,成为金海氏,多亏了新社会带来的妇女翻身解放的好处。
每当回想起找对象的事,她总觉得有点口袋里买猫的劲儿,但遇到的男人却是个憨厚老实疙瘩。几十岁为人,从未和谁红过脸、吵过架。在队里当车把式,每晚回到家里的时候,嗓子都哑得说不出来话。一经了解,是心疼牲口,着鞭少呵斥多。一个善良地道人,却把性命丢在了杜石朴挑起的一场混战之中。丈夫走了,她金海氏姓名里的那个海字,也随着他走了,她成了没靠山的女人。
“娃,攒个心劲念,家里的啥事你都别管,有妈呢。”自那以后,自己却又成了几个孩子们的靠山。队上的收入再可怜,家里的光阴再紧啬,可孩子们上学的事,她从未拉过哪一个的后腿,这便成了她的口头禅。也可以说,儿子的许多顿饭,都是就着她的这句话吃下去的。眼巴巴看着他好不容易上到了高中,她这个母亲的心里愈发攒上了劲,总觉得好指望离自己家已不太远。
每逢暑假,她总要在门前的小葡萄架底下铺一张柴席,再将屋里的小炕桌搬来放在柴席中间。葡萄成熟的日子里,每天也还不忘从架上揪下一串葡萄放在儿子的书边。学校放寒假的时候,每天上工前,她都要用背兜扑揽来柴禾把炕填热乎,把炕桌上火盆里的炭火生得旺旺盛盛的,而后再沏上一壶滚烫的酽茶,临出门还要拉个褥子盖在儿子的腿脚上。
她总不想让儿子受到拘卡和为难,总盼着儿子能把书念成,往后就可以谋个好前程。就连每次做礼拜的时候,她都要虔心敬意地向真主求祈:“安拉啊,至慈至善的主,大能的主。请你给我的儿娃阿丹,指出一条为人的光明之路吧。千万不能让他回到咱们这个队里来,这可是个浆糊锅、祸害窝啊,该有多少人的青春年华乃至生命,都白白地葬送到了这里。”
她盼儿子能飞出这个庄子,并不完全是为了什么钱财或地位,最担心的是,儿子回来会受杜石朴的整治,也让自己跟着他时不时地受窝囊气。从小处说,是心情不畅快,往大处想,真怕天长日久,会捅出什么大乱子。杜石朴那家伙过于心狠手辣,还会杜家拳,自己的儿子身子本就瘠廋,又年轻气盛,万一互不相让,二虎相斗必有一伤。
小女儿海凤像是熬不住这种压抑,小心谨慎地问着母亲:“妈,哥哥他能考上大学吗?”
“能呢,你难道没看出来,他该攒了多么大的心劲啊。”虽然这么安慰女儿,可她的心里一直都在犯嘀咕。
觉得她们谈论的话题太重要了,大女儿海霞也立刻问道:“万一考不上,那可怎么办呀?”
“今年没个好收成,就盼着来年,反正他说啥也不能回到这个队里来。”这么回答的时候,觉得也是坚定着自己的决心。
母女几个正在犯惆怅,海文突然走进了屋。那样子,让她们都狠狠地吃了一惊,那么大的风雨里,疯了似地追向了马队,必定会淋成落汤鸡,怎能只是鞋上沾了些泥泞,整个身子还是那么干爽利落,居然连一点淋雨的迹象都没有。如此情景,不能不让她们感到蹊跷和费解。为了不刺痛大家的心,金氏不想把话题转到马华那边,连忙向海文打问最关心的事:
“你那考学的事,快有声气了吧?”
“有了。”
“怎么样啊?”
“我,我没考上。”
“啊,是真的吗?”
“怎还能有假?”
“应该尽快给老师达示知道,就说你还要继续念呢。”
“妈,我不想去复读。”
“你别犯犟,明天先去找老师报个名!”
“我已经给老师说过,我不上补习班。”
知道儿子是个直脖筋,倔起来一头可以抵倒南墙,总怕败落当口,会增加儿子的负担,金氏便把要说的话悄悄咽进了肚里。尽管她的脸上显得很平静,可心里慌乱得真不知该怎样做才好。她清楚,自己尽管是女流之辈,却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人。她愁眉苦脸,全家人都会精神压抑;她心慌意乱,他们都会六神无主。
她让小女儿淋碱,大女儿倒水,关照海文洗过头之后,又翻箱倒柜找出了早先洗净的一身半旧的蓝衣物,走过来递给了儿子。晚上,全家人也还吃了一顿水煎包子。夜深了,两个女儿都已酣然睡去,金氏却依然坐在炕上,给儿子纳着鞋底,见海文还没睡着,她又轻声劝说道:“我看你还是再去念吧,啥时候念成功了算啥时候,千万别犯犟。”
“妈,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在母亲面前,他向来都很听话,今天却觉得,母亲的神情语气里,充满了对杜石朴的胆怯。他当然清楚,母亲也是一片好意,总怕他再受人欺辱,吃那种没名堂的冷亏。但也认为,正是生产队里相当多的社员,有如母亲这样战战兢兢地处事活人,才把杜石朴惯得那样目中无人、飞扬跋扈。想到这里,他直截了当地说,“这次回来,我偏要惹一惹那个姓杜的霸王,看他究竟能把我怎么样?”
“娃,你先在家里好生歇缓上几天,静下心来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即使铁了心回来,往后啊,你那性格可要好好改一改呢。”正是儿子的那句强硬话,让他心惊肉跳的时候,一不小心将针戳进了手心,她却当做没事似的忍着疼痛,继续叮嘱道,“你再也不能当直脖子狼了,要少管闲事,少说话,人家是使人的,你是人使的,人家说干啥,你就老老实实去干啥,人家说怎么干,你就痛痛快快去怎么干。”
她的话,随着纳鞋底的绳子扯过来又扯过去,不但没完没了,也还愈扯愈攒劲。看那样子,仿佛要把字字句句都如同纳鞋底似的,结结实实地纳在儿子的记忆之中。当然,她心里也清楚,这种时候,惟有这样不断地纳鞋底,才能把自己的那颗慌慌乱乱的心稳定下来,也才能使自己的痛苦得到改搅和缓解。
起先,海文的思路好像很清晰,母亲的一席话,却又让它变得越来越纷乱了。郑世文明天要到学校提前签到,还不知新的学年里,他那种心不在焉的学习方法会不会改?马华今夜路上还平安吧,在去往那边的行程中,不知被雨淋得怎么样,会不会遇到呼啸而来的山洪。从明天起,自己就是这个生产队里的一名社员了,由学校和老师管教的一名学生,变成了由生产队长杜石朴领导的一个社员。
忽而,他又想到了杜英英。她到家之后,是否又遭到了老子的训斥?那个老家伙,无论对谁都是那么一种凶神恶煞的样子,常常就连自己的老婆和女儿都不例外。说不定已经知道我没考上,正和张佐铭一起商量,如何将我置于死地的啥鬼点子呢。是啊,自己真得下功夫对付他们才行。这一夜,他辗转反侧了许久都没能入睡,脑海里翻腾的都是与自己读不读书、回不回来和能不能干成一番事业有关的片断或情节。直到天亮时分,才不知不觉地迷糊了过去。
一觉醒来,太阳已在东山顶上朗照。他随意吃了些饭,几乎连饭是什么滋味都没能觉察清楚,就放下碗筷,匆匆走出家门,沿着一条小路向庄子西边走去。经过一番折腾,现在安稳了下来,有未达目的的酸楚与缺憾,也有双脚着地的实在与坦然。新的生活之路,将要在这片土地上开辟,尽管心里充满沉重和疑虑,但他却雄心勃勃。是啊,是啊,如若马华不走,那该有多好啊。
梨花湾和县城一样,都位于黄河古道东岸的东山坡台地上,或许是黄河搬家时候没留心的缘故吧,竟然在大渠西侧约摸三、四里的地方留下了几个镜子一般明亮的湖。最大的一个,就在他们庄子的西边,叫清水湖。它,总是那么清清亮亮,也总会把蓝天、白云、绿苇和鸟儿全都融在里面。小风拂来,苇叶福福态态地摆着,还让平展展的湖水荡漾出无计其数充满柔和感的涟漪来。
他顺着飘曳着垂柳流苏的湖堤向前走着,环境的强大作用使他的心境渐渐敞亮开来,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家乡竟然如此美丽。岁月匆匆,光阴荏苒,多少年以来,自己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认认真真地领略过她的风光。仔细想来,又怎能不是一种悲哀呢。难怪人们说:梨花湾的水土好,娶来个丑媳妇也能变得细皮嫩肉,养下个毛猴猴也会出息得憨实漂亮。看来,世上的每一种生物都不会孤立存在,都要受到具体环境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心情刚刚敞亮了不一会儿,却又很快被罩进了高考落榜和马华出走的阴影里。总觉得没了对方,自己是这样势孤力单,底气不足;总觉得回乡干事业的志向,已经受着严峻的考验。但家乡的美却又将那股阴影驱散得荡然无存了。同时,也给了他开阔的胸襟、蓬勃的精神和昂扬的气魄。这样好的地方,为啥成了全县都有名的老大难生产队,以致连好男儿都挽留不住。
耻辱啊耻辱,简直是对这片土地的亵渎和侮辱!再不要说对得起这个那个了,就连黄河也对不起。很多书上都说,黄河百害惟富一套。也就是说,就连黄河这种自然景观,也一直对这片土地情有独钟。它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滋养着这片土地,养育着这里的人民,而回报它的却又是什么呢,难道我们有脸说,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无法生存?
此刻,他竟有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与斯”的感觉,甚至认为,以往家乡的面貌之所以没有得到很大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有识之士的一种期待。也可以认为,就是对他的一种期待?想到这里,他便什么也不怕了,想立即去找李心秀、马贵、高步清、海兰、杜英英等等一些知根知底的年轻人,商量一下该如何投入到改变家乡面貌的行动中去。
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心里踏实了许多。没错,马华的确是走了,但这里还有那么多年轻人。诚然,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像马华那样有本事,但在他的心里,那毕竟是一个青年团队。自己这个指头节儿,只要和他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就能形成一个强有力的巴掌,还怕什么困难不能掀翻;自己这个指头节儿,只要能和他们紧紧地攥在一起,就能形成一个强有力的拳头,还怕什么阻力不能击穿?
他也很自然地想到了困难和阻力。杜石朴、张佐铭乃至大队的韩维民一些人,定然不会把他与刚才想到的那些年轻人放在眼里。更不可能与他们这些年轻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如若由自己带领那伙年轻人干事业,有伤着那几个当官者利益的地方,他们定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对他实施整治。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则豁之。也就是说,必须得有破釜沉舟的精神准备。
是啊,自己这个一贯被人称之为直脖筋或直脖子狼的家伙,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生性,只要认准一条路,就要千方百计地走到底。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的情况当然在所难免,纵使献出这条乏命,又有什么可值得怜惜的呢?男子汉,要活就要活得有刚有性,要死也得死得有声有色。一味地躲躲闪闪、浑浑噩噩、窝窝囊囊,即使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滋味和价值呢?
“哗啦啦——”
“哗啦啦——”
“哗啦啦——”
忽然,他身后的湖面上传来了阵阵水响。转身打量,才发现是几只水鸟跃出水面时创造出的声音。它们犹如正在跑道上快速起飞的一架架小型飞机,爪子和尾巴似乎很重、很长,竟然把湖面犁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壕沟。经过向前和向上的一番努力,终于渐次擦过湖面的苇稍,向着天边劲飞而去。从那慌张的样子可以看出来,好像受到了什么东西的惊扰。
眼前的湖面刚刚平静下来,他的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转身看,原来是杜英英。此时,她正向自己这边跑来,那对小而俏丽的眼睛闪着水灵灵的光芒,两只脚朝左右两边绕着很好看的半圆,一对长辫子在身后不时地飘荡着,辫梢上那对粉红色的蝴蝶结儿被甩得不时地栽着跟头,仿佛两个调皮的小丫头正躲在她的身后,与对面的来人玩着藏猫猫的游戏。当脚步还没站稳,她就气喘吁吁地说:“海文,我爹喊你派活呢。”
“他终于把我盼回来了,想尽快整治吗?”他本以为是什么好事,否则对方怎能用很少见到的样子,向自己这边小跑过来。得知是这么一回事,海文的脸刷地一下变青了,沉默片刻之后,冰冷中带着几分愠怒反问道。
杜英英被突如其来的进击惹得生气了,眼睛里顿时出现了一片枯树林:“你这是啥话,再考不上,也不能这样疑神疑鬼吧?”
“去给你爹达示知道,就说我最近还不想干活,正在家里思谋事哩!”他两只手挽抱在胸前,列出了一副不怯狼也不怕虎的架势,凶狠而很有底气地瞅着远方的湖面。
她打着泪花闪,像只快嘴麻雀:“人家都说我这个‘贼溜子’,是一个马趴栽到了扫帚头上——心眼儿多,你怎么比我的心眼还多呀?你太冤枉人了,你小瞧估人了,你怎么知道,他喊你去,就是想整治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