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清了清嗓子,将烟斗里的烟灰磕掉后,终于出声了。
“是。”
他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他没有继续等待父母的问话,转身钻进了自己的屋子。
“没出息。孬种!”在屋里,他听到了父亲的叫骂声,一如从前那样,让人听了冷得彻骨。
“算了。在外面混不下,就随你到田里种地吧。反正他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人,在家也不委屈他……”
那是母亲嘟哝的声音。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走了,没有和父母打声招呼,匆匆忙忙的,连用蛇皮袋装着的包裹都没有带就走了。不过,他心里清楚,怀里还揣着200元打工挣来的钱。那原本是准备交给父母的,可是现在用不着了。他打算用它浪迹天涯。
他真的走了,走得毫无声息。
之后,他先后到过许多地方,干过许多工作。他下过煤窑,当过电工,还在工地卖过苦力,在商场当过保安……再苦再累的生活,他都走过来了,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
然而,他真正的发迹却是从收破烂开始。那时,他刚到一个新的城市。在城里,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后,还是没有找到工作,走投无路,就开始捡破烂了。
远远地,他盯着路人手中的纯净水瓶子,一路尾随。当“叮当”一声,瓶子被人丢弃的时候,他迅速地冲上去,第一时间将空瓶子收入囊中,然后低下头,躲过别人鄙视的目光。
再后来,他捡废品积攒了一笔钱,就买了一辆旧脚踏三轮车,开始四处地收废品。
再后来,他用所有积蓄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将业务做得很大……渐渐地,他发迹了,腰包鼓了起来,在城里买了房子,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可是,他从来不和别人提起老家的事情。在老婆孩子面前,他从来不提自己的父母,也不容许别人提起。他对父母的恨,原来已经深入骨髓。他和父母之间,早已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将彼此远远地隔开。
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出现,或许,他和父母间的关系一辈子就这样僵持着。
那天,他在自己的收购站里忙碌着整理收上来的废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来人闲聊着。忽然,一声浓重的乡音灌进他的耳朵里。回头望去,那是一个老者,衣衫褴褛,正不紧不慢地和过秤的人讨价还价。
那声音就如同响在午夜的钟声,一下子惊醒了他,一股温情瞬间席卷他的心头。不自觉地,他走过来,和那老者亲热地攀谈起来,无意中就问起老人的身世,谈到了他所在的那个村庄,难以置信的是,老人的村庄竟然和他老家的村庄比邻。再聊,老人说他早年还经常到他那个村里收废品,他心头就猛然一惊,接着就又谈及了村庄里的人……无限的乡思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心头暖暖的,眼底开始有泪光闪烁。
离家一晃十五年了,家乡的情况他一无所知,父母的情况他也一无所知。
或许是人到中年,身为父母的缘故,他的心渐渐有了缝隙,开始松动起来。
“村头路北第二家的老李家,现在怎样?”他以很自然的语气开始打探。
“哦!那一家。我曾经到那一家收过旧书,大概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只见了一个女人出来,将孩子上学的旧书拿出来卖,不见家里的男人……”
“那家的男人呢?”他装出好奇地神情追问,脸上却情不自禁地挂满了紧张。
“听说,儿子出去打工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他心头一沉,痛楚倏然溢满心间,犹如旧伤疤被人揭开了,生疼生疼的。
“听人说,那女人的丈夫,年纪轻轻就患了癌症,早死了。还听人说,那男人为了让儿子能成家立业,隐瞒着病情不说,还硬逼着儿子出去打工,后来父子、母子关系僵到都断了的地步……”老者边说边摇头叹息。
他没有再听下去,掩面转身进屋了。
在屋里,他泣不成声,伤痛在心中汹涌,脑海中再次闪现母亲抱怨的样子与父亲冰冷的面容……他终于明白,爱到深处,如刀锋,让人不得不冷,却又不得不痛。
生日礼物
18岁生日那天,他收到了一份独特的礼物——那份礼物于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其实,18岁生日远未来临时,他就做好了种种“安排”——让开出租车的父亲给他一大笔钱,他要大大方方地请同学们一块儿出去开一个热闹开心的party(聚会)。他还预想了当时热闹的场面——在一个大酒店里,餐桌上放着巨无霸生日蛋糕,蛋糕上点燃18根生日蜡烛,在一阵欢呼声中,同学们将他团团围住,一同为他唱生日快乐歌……迪厅中,他们载歌载舞地狂欢……然而,17岁那年,他生日临近的时候,家里出了变故,先是父亲遭遇车祸住进了医院,接着便是母亲下岗,家里很快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之中。为了给父亲看病,家里早已债台高筑。为照顾父亲和家里的他,母亲整日忙碌,在医院和家之间辛苦地来回奔波。
于他来说,18岁,人生最重要的生日,就这样注定要平淡无华地度过。那些盘桓在他脑海中的种种生日设想,也将因此成为泡影。
18岁生日到来的那天清晨,他早早起了床。起床后,才发现母亲已经出去了。他无奈地自己准备早餐,草草吃了几口,就匆忙地赶往学校。中午回去的时候,家里依然冷冷清清,没有母亲的踪影,一赌气,他不吃饭就走了。他猜想母亲一定是为父亲的医药费筹钱去了,因为,最近他听母亲说过,父亲的医药费就要用完了,如不马上续上,很快就会被停药。这对于正在治疗期的父亲来说,无疑是极为不利的。他能理解母亲的苦衷,但他还是有些不悦——18岁生日,于他,这么重要的日子,母亲竟然忘记了。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去。几个要好的同学为他买了许多生日礼物,并凑钱为他过了一个简单的生日。但他还是很失落。之后,他就一个人悲伤地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
当他推开家门时,他发现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晚餐,厨房里正升腾着热气,不时响起勺子和炒锅的碰撞声。他心头一热,知道母亲并没有忘记他的生日。这时,他忽然就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坐在卧室的床上,用温和的目光静静地看他。他终于明白了,不但母亲没有忘记他的生日,就连平常粗心的父亲也惦记着他极为珍贵的18岁生日,并拖着生病的身子赶回家和他一起过。
看着疲惫忙碌的母亲和虚弱憔悴的父亲,他眼底忽然有泪光闪烁。
母亲的饭菜很快就准备好了,他们全家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那桌饭菜,没有他预想的那样丰盛,而母亲和父亲在用餐期间,自始至终也没有向他说一句生日祝福的话语,可是他还是从中发现了些特别的地方——父亲平生第一次那么平和地望着他;母亲第一次用一个大碗为他盛饭,而这之前,他吃饭用的从来都是小碗。
他和父亲对坐着。他发现,父亲的面前放着的是他早晨还用着的小碗,而他面前,放着的却是父亲经常用的大碗。
望着父亲母亲温和、愧疚的目光,他内心深处一片温暖——那个大碗,他觉得,是他收到的最好的18岁生日礼物。
一个特别的电话
那是几年前一个周末的傍晚,他到朋友新开的话吧玩儿。
话吧就位于大学城的一条商业街上,他走过去大约需要十几分钟。
那时,天刚黑下来,他看见三五成群的大学生陆陆续续涌出校园奔向大学城这边的商业区。等他走进话吧的时候,朋友的小店已经人满为患。店里所有的电话都在忙碌,虽然被隔板隔离成了一个个封闭的“小区”,不过打电话的声音还是从一个个“小区”里面悄悄漫出来,在小屋子的上空,此起彼伏,轻轻地回荡。
朋友兴致很高,边和他闲聊,边照看生意。这时他才知道,到他这里打电话的大多是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许多大学生都有煲电话粥的习惯。不过,他们打给父母的电话极少也极短,大多的“长话”是打给男朋友或女朋友的。
正聊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她穿着雪白的运动服,留一头齐耳短发,戴着眼镜,肩膀上挎一个红色的小背包。她进屋子,瞥了他和朋友几眼后,就转身要往外走。朋友赶紧笑脸相迎,问:“打电话?”女孩儿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有停下脚步,急匆匆走了。
女孩儿的举动让他很是不解。“这么大的姑娘,打个电话还害羞?”他笑着说。朋友说:“不是。”“是嫌弃打电话的人多?”他又问。“或许是吧,”朋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不过,过一会儿她还会回来——附近没有公用电话,打电话也只有我这一家话吧,何况她一女孩子,到远处又不安全。”朋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果然,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那女孩儿又来了。她探进头,四下张望了几下后就又往回缩。朋友不失时机地追了出来。
“进来吧,里面有空位!”
女孩儿还是进屋了。朋友指着一个敞开门的电话位,告诉她:“你去那里打吧。”女孩儿听了,并不理睬,淡淡地说:“我等一下再打。”
朋友给她拉过一个凳子请她坐下,和他对视一笑后冲她说:“别不好意思,都是自己人,想打就打吧!”女孩儿的表情动了一下,坐在凳子上的身子微微欠了欠,又挪了一下屁股,最终还是没有起身。
看她着急的样子却又不打电话,朋友一时搞不明白,便没有再理她,又和他闲聊起来。她似乎成了店里一个多余的人,干巴巴地坐着。其间,他看见店里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来了又走,而女孩儿,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流露出焦灼不安的神情来。
后来,夜色渐浓,他看见外面的许多店铺都关门了。当店里最后一个打电话的青年男子结束一段浪漫缠绵的长话后,他终于起身决定向朋友告别。这时,那女孩儿忽然站了起来,嗫嚅地说:“我现在打个电话!行不?”朋友就皱了下眉头,但还是答应了:“好吧,那快点儿。”
奇怪的是,他看见女孩儿站在那里,还是没动。
“怎么了?需要我们两个回避一下?”朋友试探着问。
女孩儿脸上飞上了红晕,点了点头。
他和朋友一下子蒙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和男朋友有什么特别的悄悄话?
他和朋友走出话吧,轻轻地为她关上门,守在门外。透过玻璃窗,他们看见女孩儿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崭新的随身听,放在桌上。她轻轻摁了一下开关,然后带着它走进一个隔间。她没有关门,而是给他们留了一个消瘦婀娜的背影。
此时,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电话的“嘟……嘟……”的接线声在屋子里响彻,以至于站在外面的他们都可以听得清楚——女孩儿竟然将电话设置成了免提。
之后不久,他们看见女孩儿探下身子,用嘴巴冲着话机喊。女孩儿很兴奋,一改当初羞涩的样子,大声地用方言笑着说起来。而电话那头,先是响起一个老女人的问候声,之后又换成了一个男人沧桑的说话声,男人的声音中夹着笑,沉稳简短,后来又变成了女人低沉的啜泣声。
电话那头几次易主后,女孩儿才结束缠绵而毫无头绪的通话。最后,她挂了电话,摁了一下随身听,转身,满意地冲窗外望了望,他们才推门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