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昌
我不能做奇诡谲丽,惊心动魄的文章,我只能写一点极其“平凡”的文章;实在,我的识解也太浅陋平凡了,不很能了解志摩在文学上,哲学上,所造占“微妙甚深”的境界,我只能认识“平凡的志摩”而已!人们和志摩的关系,都是在“微妙甚深”的境界里,心和灵,和神,和趣,的结合,或照印;而我和志摩的关系,说来,平凡得可怜,——不过是世俗所谓“表弟兄”而已。所以,如果,你要认识,诗人诗哲的志摩,忠厚温婉的志摩,纯洁、倩妙的志摩,理想生活创造者的志摩,乃至新中国文艺复兴时代的雪莱的志摩,那末,当代名贤的著作如林,不烦蛇足;如果,你要看见一位“平凡的志摩”,那末,我愿意以“表弟”的资格,或“里闬后学”的资格,表彰一点志摩平凡的故事。
我和志摩的关系是这样:我的祖母,和志摩的祖母,是亲姊妹。我的祖父吴少华,志摩的祖父徐星匏,他们是顶好的襟兄弟,他们同娶于伊桥孙氏,那时候徐家固然很富,我们家里也还很阔,都是小城市中的大田主阶级。除了田主阶级以外,他们世代开着:丝行,酱园,钱庄的;我们世代开着:米行,油车的;两家世代住在浙江海宁县的硖石镇,——所以志摩最善唱硖石调——我们住在大瑶桥,他们住在中宁巷,两家的老厅,一样的旧,一样的黑,一样的古老,一样的“马头墙”、“四开柱”、“砺壳窗”,一样的经过“长毛”而没有毁。“地坪砖”照例是破碎了,听说是因为“长毛”屯军时候的辟柴。厅前的“天井”,规矩是扁长的,两边不是两株桂花,就是紫荆;要不然,山茶也兴。我的祖父,——复三伯,——行十三的缘故——虽然是像菩萨一般的老实无用,而是以“做老爷”为职业的,他一生所努力的事业,除了借债来替五位哥哥带回钱粮以外,还借债来葬父母及同族,还借债来周济一位庶母所生的弟弟,还借债来捐一个五品顶戴花翎衔。余外的事,是养金鱼,长至一尺以上,大冷冻死三条,老先生亲掉眼泪,养兔子,高得和小羊一样,我孩子的时候还骑的,养鸽子,五色都有,直至三五年前才飞完。余外的事,是考究做菜,虽然手订家法,是除了初一,月半,初八,念三,以外不准烧肉,而请客时候的做菜,是他老先生生命史中很兴头的一件事,因此,星匏先生最欢喜到我家来的。“汤半鸡”便是他俩老先生对酌时最普通的下酒物。——后来经过二十八年的长时间,尽是哥哥收租,弟弟回粮,弄得老实无用的复三伯,是不能不穷了。星匏先生也很帮一点忙,——向县衙门里和亲族间,主持正义,说说公话之类——往后,星匏先生生两位儿子,一位女儿,长名光济,字蓉初,志摩的父亲是次,名光溥,字申如,女儿嫁于沈氏,生一位儿子叫沈叔薇,也曾经在北京大学念过书,又是我小时的先生,现在已经死了,所以志摩的自剖集有一篇悼沈叔薇。我的祖父生四位儿子,大伯父号稻孙(名文烺),曾经手抄一部尔雅义疏的,后来和一位寡妇发生恋爱,痴了。我的父亲号竹孙(名文清),十二年前已经死了。他们六位表弟兄,据说,——据我的父亲说:不知在一块翻过多少斤斗,扮过多少次张飞和赵云,打过多少次架了,一回儿徐家不见人了,“大官官,小官官呢?”徐家的底下人这样闹,“到姨夫家里去寻寻看!”徐老太太肯定的这样说。“果然,一寻就寻着了!”……更往后,我家一天一天的穷落下去,而徐家依旧是保住着“乡绅人家”悠久的坚实的古老招牌,我们的诗人志摩先生,就是诞生在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颜色,这样的神味的一个乡绅人家里面的。
志摩,本名章垿,字幼申,“志摩”是他自己不经父母同意而“乱取”的别号。“算不得数的。”我们硖石人说。我们硖石人的经典,凡是不经父母同意,而小官自己乱来的,都是算不得数的。——这就叫做“呒淘成”。幼申和陆小妹(硖石人永不知道陆小曼)结婚,那真是“呒淘成”极了,当然更算不得数,在我们硖石的空气,的确是紧张极了,他们用他们最大的冷酷,做他们制裁志摩的武器,现在他们是胜利了,粪土坑中一朵洁白的莲花,现在是枯萎了。芬芳,圣洁,在硖石是再找不到了,遗下给我们硖石的,是丑和秽!志摩!你,是永远饶恕硖石的,而我,决不能饶恕它!我不是为你,我为家乡,我要把家乡现在的丑和秽,铭勒在简策上,永远留给我们后世的子孙看。
志摩,不但是我的表兄,而且是我两重的同门,第二次的同门,当然是梁任公先生,不用说。第一次的同门,是我们硖石的张仲梧先生(名树森)。张先生长方脸,结实身子,浓眉毛,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常常吓得孩子们心里别别乱跳,又是一位桐城古文家,读一句“……乎”“……耶”的文章,那尾声要拖至二分钟以上——我敢罚咒说:就是听龚云甫唱戏,也没有张先生念书那么好听——因为张先生的缘故,也许志摩丝行里二手的脑袋中,也知道天地之间,竟有所谓“桐城派”三字,可以连得起来的怪事。张先生是我们硖石镇上,从程学川太史,以至米店伙计张有财之类所一致公认的“两脚书橱”——的确,张先生对于中国地理的烂熟,我直到现在还是五体投地的佩服。然而张先生所自己得意的是“桐城古文”,据旁人的估计,张先生古文的高足,前后应该有三位:第一位一致的推戴志摩。第二位,是轮到许国葆先生。第三,他们硬说是我;这真使我惶恐到万分的事情!志摩的诗,已经普遍到天涯海角,志摩的散文,虽然,我和老弟早觉得不在他的诗之下,直到昨天听了胡适之先生的演讲,才敢放心证明我的观察原来也没有错。至于志摩少年之擅长桐城古文的,这个秘密,恐怕由我造孽,刚才揭开吧?这真和往年胡适之先生发表林琴南先生也曾做过白话文的秘密的故事,是天生对偶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