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餐饭开头是不出声的,那在巴黎是照例的。静过了一阵子就闹,谁都分不清谁的话,再来就说趣话,乏味的多;新闻,假的多;理论,不通的多;再搀点儿政谈,夹上许多的缺德话;他们也讨论新出的书。
“你有没有看过,”那卑里高的法师说,“西安顾侠那神学博士的小说?”
“看了,”客人里有一个回答,“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往下看。我们有的是笨书,可是拿它们全放在一起都还赶不上那‘神学博士顾侠’的厚脸。我是叫我们新出潮水似的多的坏书给烦透了,真没法子想才来押牌消着遣的。”
“那末那副监背德鲁勃菜的‘梅朗艳’呢,你看得如何?”那法师说。
“啊!”那侯爵夫人说,“他烦死我了!他老是拿谁都知道的事情翻来覆去的尽说!分明连轻轻一提都不值的事儿,他偏来长章大篇的发议论!自己没有幽默,他偏来借用旁人的幽默!他简直连偷都不会,原来好好的,都让他弄糟了!他真看得我厌烦死了!他以后可再也烦不着我——那副监督的书,念上几页就够你受的。”
席上有一位博学鸿儒,他赞成侯爵夫人的话。他们又讲到悲剧;那位夫人问有没有这样的戏,做是做过的,剧本可是不能念的。那位博学鸿儒说有这回事,一本东西尽可以有相当的趣味,可是几乎完全没有价值;他说写戏不仅来几段平常小说里常见的情节可以引动观众就算成功,要紧的是要新奇而不怪僻,要宏壮而永远不失自然,要懂得人心的变幻,使它在相当的境地有相当的表现;写的人自己是大诗人,却不能让他戏里的人物看出诗人的样子;要完全能运用文字——要纯粹,要通体匀净,要顾到音节,却不害及意义。
“尽有人,”他接着说,“不顾着上面说的条件,也能编成受观众欢迎的戏,可是他那著作家的身分总是看不高的。真好的悲剧是少极了的;有的只是长诗编成对话,写得好,韵脚用得好,此外都是听听叫人瞌睡的政治议论,否则竟是平铺直叙一类最招厌的;再有就是体裁极丑的怖梦,前后不相呼应颠三倒四的,再加之累篇对神道的废话,无聊的格言,浮夸的滥调。”
赣第德用心听这番议论,十分佩服这位先生,他正坐在侯爵夫人的旁边,就靠过身子去问她这位议论风生的先生是谁。
“他是一个学者,”她说,“那法师常带他这儿来,他可不押牌;剧本跟书他都熟,他写过一本戏,演的时候叫人家通了回去,又写了一本书,除了他的书铺子灰堆里以外谁都没有见过,我这儿倒有一本他亲笔题给我的。”
“大人物!”赣第德说,“他是又一个潘葛洛斯!”
他转过身去问他说:
“先生,那末你对这世界的观察,道德方面以及物理方面,一定以为一切都是安排得好好的,事情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决不能有第二个样子?”
“你说我,先生?”那学者回答说,“你说的我简直不明白;我的经验是什么事都跟我别扭似的,我的经验是谁都不认识他自己的身分,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地位,他在作什么,他该做什么,全不明白;我的经验是除了吃夜饭,那倒总是开心的,彼此意见也还一致,此外的时光简直全是不相干的闹;这派对那派闹,国会和教会闹,文人和文人闹,窑姐跟窑姐闹,有财势的和普通百姓闹,太太们跟老爷们闹,亲戚们跟亲戚们吵——这简直是无穷尽的战争呢。”
“顶顶坏的我都见过,”赣第德回说,“但有一位有识见的前辈,他早几年不幸叫人家给绞死了,曾经教给我说这世上什么事都是合式极了的;你说的那些情形只是一幅好看的画上的荫[阴]影。”
“你那绞死的朋友,他挖苦这世界哪,”马丁说,“影子正是怕人的污点。”
“弄上污点去的都是人们自己,”赣第德说,“他们可又是不能少的。”
“那末不是他们的错处。”马丁说。
其余的赌客全听不懂他们的话,各自喝他们的酒,一边马丁和那学者还在辩论着,赣第德讲他的冒险给那侯爵夫人听。
吃完了晚饭侯爵夫人领赣第德到她的暖室里去,叫他坐在一张沙发上。
“阿,好的!”她对他说,“所以你爱定那森窦顿脱龙克的句妮宫德姑娘了。”
“是的,夫人。”赣第德回答。
那侯爵夫人软迷迷的对他笑着说:
“单听你这句话就知道你这年轻人是德国来的。要是一个法国人,他就说,‘我从前是爱过句妮宫德姑娘,不错,可是一见了你,夫人,我想我不再爱她了。’”
“啊啊,夫人!”赣第德说,“那我就按你的话回答你就是。”
“你对她的一番热,”侯爵夫人说,“开头是替她检[捡]一块手帕,我愿意你也替我检[捡]起我的袜带。”
“十二分的愿意。”赣第德说,他检[捡]起了袜带。
“但是我还想你给我套了上去。”夫人说。
赣第德替她套上了。
“你看,”她说,“你终究是一个外来的客。我有时叫我巴黎的恋人颠倒到半月之久,但是我今晚初次见面就给了你,因为我们总得对威士法利亚来的年轻人表示敬意。”
那夫人早看着客人手指上两块奇大的钻石,她就极口的称羡,结果都从赣第德的手上移上她的手上去了。
赣第德跟那小法师一起回去,心里有些懊悔,因为不该对句妮宫德姑娘这样的不忠心。那法师对他表示同情,安慰着他;他只到手了那赌局上的五万法郎的一个回扣,还有那两颗半给半抢的钻石,他也有点儿好处。他的计划是尽情极性的沾他这位新朋友的光。他常提着句妮宫德姑娘;赣第德告诉他,他这回到威尼市去见着她的时候,还得求她饶恕他这回的亏心事。
那小法师益发加倍他的敬礼,伺候益发周到,赣第德说什么,做什么,要什么,他都表示十二分的体己。
“那末这样说来,先生,你还得到威尼市去一趟哩?”
“可不是,法师先生,”赣第德说,“我怎么也得去会我的句妮宫德姑娘。”
这一打动他的心事他更高兴了,爽性把他和那美姑娘的情史讲给那法师听。
“我想,”那法师说,“这位姑娘一定是极有风趣,她一定写得好信。”
“我却从没有收到过她的信,”赣第德说,“因为我上次从那爵第里出来就是为她,我一径就没有机会和她通过信。不久我就听着她死了;后来我又找着了她,没有死;后来又把她丢了;最后我送了一封快信到她那里去,离这里够三万里路,我正等着她的回信哪。”
那法师悉心的听他讲,阴迟迟的彷彿是在想什么心事。他一忽儿就告辞了他这两个外国朋友,表情十二分的亲密。第二天赣第德醒过来的时候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我的至亲的爱,我在这城子里已经病倒有八天了。我听说你也在此,我飞也飞到你的怀抱里来了,只要我能活动。我知道你也是从保都来的,我来的时候我把忠心的卡肯波和那老女人留在那里,我自己先赶来,他们隔一天就跟着来。蒲衣诺司爱依莱斯的总督把我所有的东西全拿了去,可是我还留着我的心给你。来吧!你来不是给我命,就叫我快活死。”
这欢喜的消息,这封出乎意外的信,乐得赣第德登仙似的,但他一想起他的情人的病又不禁满心的忧愁。这一喜一悲害得他主意都没了,他立刻带了他的金子宝贝和马丁匆匆出门,到句妮宫德姑娘住着的客栈里去。他走进她的房间,浑身抖抖的,心跳跳的,声音里带着哭,他过去拉开床上的帐子,要个亮来看看。
“请你小心些,”那女仆说,“她不能见光。”她立刻把床帐又拉拢了。
“我的亲爱的句妮宫德,”赣第德说,眼里流着泪,“你怎么了?你就使不能让我看你,你至少得跟我说话。”
“她不能说话。”那女仆说。
帐子里伸出了一支[只]肥肥的手来,赣第德捧住了把眼泪来把它洗一个透,掏出钻石来装满了她一手,又把一口袋的金子放在床边一张便椅上。
他正在神昏颠倒的时候进房来了一个官长,后面跟着那小法师和一排兵。
“在这儿了,”他说,“那两个犯嫌疑的外国人。”他就吩咐带来的兵抓住了他们往监里送。
“爱耳道莱朵不是这样招待客人的。”赣第德说。
“我越发是个曼尼金了。”马丁说。
“但是请问,先生,你把我们带到那里去?”赣第德说。
“牢监里去!”那官长回说。
马丁稍微镇定了些,就料定床上装句妮宫德的是个骗子,那卑里高的法师是一个混蛋,他成心欺侮赣第德的老实,还有那官长也是一个光棍,说不定几句话就可以把他说倒的。
赣第德听了马丁的话,心里急着要见真的句妮宫德,不愿意到法庭上去打官司,他就对那官长说要是放了他就给他三颗钻石,每颗值三千。
“啊,先生,”带[戴]象牙徽章的那个人说,“随你犯了多多少少的罪,我看来你还是好人。三颗金刚钻!每颗值三千!先生,我非但不送你到牢监里去。我直愿意性命都不要了效劳你哪。政府是有命令要拿所有的外国人,可是我有办法,我有一个兄弟在诺孟地的海口地埃伯。我领你上那儿去,只要你再能给他一颗钻石,他一定和我一样殷勤的保护你。”
“但是为什么,”赣第德说,“所有的外国人都要捉?”
“为的是,”那卑里高的法师插嘴替代说话了,“为的是阿都洼地方一个穷要饭的听信了瞎话。他上了当把他的君长给杀了,那不是一六一O年五月一类的事情,那是一五九四年十二月一类的事情,那是其余在别的年分别的月分别的穷鬼听了别的瞎话闯下的一类的事情。”
那官长又替那法师下了注解。
“啊,什么鬼怪!”赣第德喊说,“看这儿人跳跳唱唱的,原来有这么多的鬼!这猴子逗着老虎生气的地方真烦死了我,难道就没有法儿快快的走了出去?我在我自己地方没有见过狗熊,但是真的人我那儿都没有见过除了爱耳道莱朵地方。天保佑,先生,快领我到威尼市去,也好让我见我的句妮宫德姑娘。”
“我至多只能带你到诺孟地的南部。”那官长说。
他立刻叫人把手铐给去了,自己认了错,遣开了他带来的人,带了赣第德和马丁一起动身到地埃伯去,到了就把他们交给他的兄弟。
正巧有一只荷兰船要开。那位诺孟[孟地]朋友,有了三颗钻石伺候得万分周到,把他们放上了一只船,那是开往英国保德茅斯的。
这不是到威尼市的路,但是赣第德心想先躲开了这地狱再说,不久总有机会到他的目的地去。
第二十三回
这回讲赣第德同马丁在英国靠了岸以后所见的情形。
“啊,潘葛洛斯!潘葛洛斯!啊,马丁!马丁!啊,我的亲爱的句妮宫德,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赣第德在那荷兰船上说。
“是又蠢又恶的一样东西。”马丁说。
“你知道英国不?英国人是不是同法国人一样的蠢?”
“他们是另外一种蠢法,”马丁说,“你知道这两个国在加拿大为几亩冰雪地正打着仗,他们打仗化的钱就比加拿大本身值的多。说准确一点,你要问我他们那一国里有更多的人应得送进疯人院,我其实是知识太浅陋,决断不下来。我就大概知道我们快到的地方的人多是阴沉沉有郁症似的。”
他们正讲着话,船已经到了保德茅斯。沿岸排列着一群群的人,眼睛全着一个好好的人,他那一双眼包着,跪在海口里一条军舰上。四个大兵对着这个人站着;每人对准他的脑袋发了三枪,态度的镇静到了极点;围着看的人就散了去,全都满意了。
“这是怎么了?”赣第德说,“在这个国度里得势的又是什么魔鬼?”
他就问方才用那么大的礼节弄死的那个体面人是谁。他们回答,他是一个海军大将。
“为什么杀这个海军大将?”
“因为他自己杀人杀太少了。他同一个法国的海军大将开仗;他们查出来说他离着他的敌人欠近。”
“但是,”赣第德说,“那法国的海军大将不是离着他也一样的远吗?”
“当然,但是在这一边他们的经验是过了几时总该杀个把海军大将好叫其余的起劲。”
赣第德这一看一听下来心里直发震,他再也不愿意上岸,他就和那荷兰船主(就让他再吃一次苏列那船主的亏他都不怨)商量要他一直就带他到威尼市去。
那船过了两天就开了。他们沿着法国海岸走;路过望得见立斯朋,赣第德直发抖。他们过了海岛,进了地中海。临了在威尼市上了岸。
“上帝有灵光!”赣第德说,紧抱着马丁,“这才到了我的地方,我可以重见我那美丽的句妮宫德了。我信托卡肯波和信托我自己一样。什么都是合式的,什么都要合式的,什么事情都是再好没有的。”
第二十四回
这回讲巴圭德和修道僧杰洛佛理。
他们一到了威尼市,赣第德就去寻卡肯波,什么客店,什么咖啡馆,什么窑子,他都去了,可都没有找着。他又每天派人去进口的船上查问,但是卡肯波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怎么!”他对马丁说,“我一边从苏列那走海路到保都,又从保都到巴黎,又从巴黎到地挨[埃]伯,又从地挨[埃]伯到保德茅斯,又绕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海岸,走了大半个地中海,过了这好几个月,怎么,我那美丽的句妮宫德还没有到这儿!她没有见着,我倒见着了一个巴黎****和一个卑里高的法师。句妮宫德一定是死了,我也再没有路了,除了死。唉!何必呢,早知如此,何不就在爱耳道莱朵的天堂里耽着,回到这倒霉的欧洲来干什么了!你的话是对的,马丁:那儿那儿都是苦恼,都是做梦。”
他又犯忧郁病了,他不去听戏,也不到跳舞场去散心,简直的什么女人都打不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