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主人,”卡肯波说,“你看了什么事情都奇怪。尽有地方猴儿有法子讨女人的欢喜,有什么诧异的;猴儿还不是四分里有一分是人种,正如我四分里有一分是西班牙种。”
“啊啊!”赣第德说,“我记得我的老师潘葛洛斯是对我讲过的,他说从前这类事情常有;什么马身人形的,牛身人形的,羊身人形的一类怪物,就是这么来的;他还说我们老祖宗们都亲眼见过这类东西来的,可是我听的时候只当它完全是怪谈。”
“你现在可明白了不是?”卡肯波说,“那话一点也不假,好多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人就这样使唤那些畜生;我怕的是那两位姑娘要耍我们把戏,那可不了[疑有误]。”
这番有见地的话说动了赣第德,他赶快掉转马头离开了这草原,躲进了一个林子。他和卡肯波用了晚饭;咒过了葡萄牙的大法官,蒲衣诺司爱依莱斯的省长,以及新杀死的爵爷,他们俩就倒在草地上睡了。他们醒转来的时候觉得不能活动了;因为在半夜里来了一大群那一带的土人叫做奥莱衣昂的,拿住了他们,把树皮做的粗绳子给捆一个坚实,通消息的就是方才那两个女子。他们俩叫五十个一丝不挂的奥莱衣昂给围着,手里拿着弓箭木棍石斧一类的凶器。有几个人正在烧旺着一大锅油,有的在预备一个树条搭成的烤肉架子,大家全嚷着:
“一个教士!一个教士!我们有仇报了,我们可以大大的痛快一下,我们吃了这教士!我们来吃了他下去!”
“我对你说过不是,我的亲主人?”卡肯波哭丧着声音说,“那两位姑娘会耍我们的把戏。”
赣第德一眼瞥见了油锅和树条,也哭着说:
“真糟了,不烧就是烤。啊!潘葛洛斯老师又该说什么了,要是他来见着‘纯粹的物性’是怎么做成的?什么事都是对的,也许的,可是我不能不说在我是太难了,丢了句妮宫德姑娘还不算,又得叫奥莱依[衣]昂人放上架子去做烧烤吃。”
这回卡肯波的头脑还是没有糊涂。
“不要灰心,”他对颓丧的赣第德说,“我懂得一点这边土人的话,等我来对他们说话。”
“可别弄错了,”赣第德说,“你得好好的比喻给他们听吃人是怎样一件不人道的事,又是怎样反背耶稣教精神的。”
“诸位先生们,”卡肯波说,“你们自以为你们今天捞到了一个教士,吃饭有了落儿。不错,本来是,再公道也没有了,对付你们仇人是应该这样的。天然的法律吩咐我们杀死我们的街坊,地面上那儿那儿都按这法儿做。我们要是不惯拿他们当饭吃,那是因为我们有更好的东西哪。你们可没有我们的办法多;那当然,与其让你们的战利品给老鸦老鸹什么治饿,还不如你们自个儿拿来喂馋。可是诸位先生们,你们决不会选你们的朋友吃。你们信以为你们逮住的是一个教士,说来他倒是你们帮忙的人。你们要烧了吃的是你们仇人们的仇人哪。至于我自己,我是生长在这儿的;这位先生是我的主人,他不仅不是一个教士,他方才还亲手杀了一个教士哪,他身上穿的衣服就是那个人的。因此你们闹糊涂了。你们要是还不信,你们可以拿了他这衣服到你们罗马教的邻居的边界上去,那你们就可以知道我的主人有没有杀死了一个教士军官。这用不到多大工夫,你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吃我们要是你们查出我是撒谎。但是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在公法人道,正义的原则上是十分有研究的,你们不会不宽恕我们。”
奥莱衣昂人听了这篇演说觉得有道理。他们在他们重要人物里面派了两个代表去调查这件事情的真相;他们两位执行了他们的任务,不久带了好消息回来,奥莱衣昂人放开了他们的囚犯,对他们表示种种的礼貌,献女孩子给他们,给东西他们吃,重新领了他们巡行他们的地方,顶高兴的报告给大众:
“他不是个教士!他不是个教士!”
赣第德觉得奇怪极了,为了这个理由他倒回复了自由。
“多怪的一群人,”他说,“多怪的一群人!多怪的风俗!这样看来我拿我的刀子通[捅]进句妮宫德姑娘的哥哥的肚子倒是我的运气,要不然我早叫他们吞下去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纯粹的物性’还是善的,因为那群人一经查明我不是教士,不但不再想吃我的肉,反而这样的优待我。”
第十七回
这回讲赣第德主仆二人到了爱耳道莱朵以及他们在那里所遇见的事情。
“你看,”他们到了奥莱衣昂人的边界,卡肯波对赣第德说,“这一边的世界也不见得比别的地方强,我的话一点也不错;我们趁早赶回欧洲去吧。”
“怎么去法呢?”赣第德说,“我们上那儿去呀?到我的本国?保尔加里亚人和阿巴莱[雷]斯人见到了就杀;到葡萄牙去?叫人家拿我活烧死;要是在这儿耽着下去,我们那一个时候都可以叫他们放上架子去做烧烤吃。可是我怎么能下决心丢开我那亲爱的句妮宫德在着的地方呢?”
“我们望塞昂一带走吧,”卡肯波说,“那边我们碰得到法国人,他们是漫游全世界;他们会帮助我们;碰我们的运气去吧。”
到塞昂的路不容易走;他们就约略知道应得望那一个方向去,但是一路多的是大水高山,强盗野人的种种阻难。他们的马在半路上羸死了,他们的干粮也吃完了;整整的一个月他们就靠野果子过活。后来寻到了一条小河边,沿岸长着椰果树,这才维持了他们的命,也维持了他们的希望。
卡肯波,他的主意比得上那老妇人,对赣第德说:
“我们再也支撑不住了;我们路走得太多了。我见靠河这边有一只空的小划船;我们来装满它一船椰果,上去坐着,顺着水下去;一条河的下游总有人烟的地方。我们这下去就使碰不到合意的事情,我们至少可以换换新鲜。”
“完全赞成,”赣第德说,“我们听天由命吧。”
他们划了几十里路,挨着河边走,有一程花草开得满满的,再一程顶荒凉的;有地方平坦,有地方崎岖。这水愈下去河身愈展宽,到了一个地方水流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口,上面山峰直挡着天。他们俩胆也够大的,简直就望激流里直冲了去。这河水流到这儿就像是缩紧了似的,带住了他们往前闯,飞似的快,那响声就够怕人。这来整整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们才重见天日,他们那只小木船可早叫岩石礅儿给砸一个碎。他们捱着石块在水里爬着走,走了十里路模样才发见一块大平原,四边叫高不可攀的大山儿给围着。这儿倒是别有天地,什么都收拾得美美的又适用,又好看,道上亮亮的全是车,式样先好看,坐着的男的女的全是异常的体面,拉车的不是平常的牲口,是一种大个儿的“红羊”,跑得就比安达鲁新[安大路辛],台图恩,梅坤尼次一带的名马都来得漂亮,快。
“这才是好地方,”赣第德说,“比咱们的老乡威士法利亚还见强哪。”
他带着卡肯波望着最近的一个村庄走。有几个孩子穿着破锦缎的在路边玩“饼子戏”。这两位外客觉着好玩,就站住了看。那些饼子都是大个儿的,有红,黄,绿各种颜色,在地上溜着转,直耀眼!他们就检[捡]起几个来看;这一个是黄金的,那一个是翡翠的,还有是红宝石的——顶小的一块就够比得上蒙古大皇帝龙床上最大的宝石。
“不用说,”卡肯波说,“这群玩饼子戏的孩子准是这儿国王家里的。”正说着村庄上的塾师走出来,叫孩子们回书房去。
“瞧,”赣第德说,“那就是国王家的老师。”
孩子们当时就丢开了他们的玩艺,饼子什么丢满了一地,他们全走了。赣第德给检[捡]了起来,追着了那先生,恭恭敬敬的递给他,用种种的表情叫他明白那群小王爷们忘了带走他们的金珠宝贝。那老师,笑了笑,接过去又掷在地下;他看了看赣第德,十分诧异似的,又做他的事情了。
这两位客人也就不客气,把地下的金子,宝石,翡翠,全给收好了。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呀?”赣第德叫着,“这国度里国王的孩子们一定是教得顶好的,你看他们不是连黄金宝石都不看重?”
卡肯波也觉得诧异。这时候他们走近了村庄上的第一家屋子,盖就像个欧洲的王宫。有一大群人在门口耽着,屋子里更热闹。他们听到顶好听的音乐,也闻到厨房里喷喷的香味儿。卡肯波走上去一听,他们说的秘鲁话;正是他的本乡话,卡肯波本是生长在杜寇门地方的一个村庄上的,那边说的就只是秘鲁土话。
“这儿我可以替你当翻译,”他对赣第德说,“我们进去吧,这是一个酒馆。”
一忽儿就有两个堂倌和两个女孩子身上穿着金丝织的布,头发用丝带绾着的,过来请他们去和屋主人坐在一个桌上用饭。第一道菜是四盘汤,每盘都有一对小鹦哥儿作花饰;第二道是一只清炖大鹰,称重二百磅的;第三道是两只红烧猴子,口味美极了的;再来一盘是三百只小蜂雀,又一盘是六百只珍珠鸟;外加精美的杂菜,异常的面食;盛菜的盘子全是整块大水晶镂成的。末了他们喝甘蔗制成的各种蜜酒。
和他们一起吃的,很多是做小卖买和赶大车的,都是非常有礼貌的;他们十二分拘谨的问了卡肯波几句话,也十二分和气的回答他的问话。
饭吃完了卡肯波与赣第德私下商量这顿饭总够贵的,他们何妨漂亮些就放下两大块他们在道上检[捡]着的金子算数。他们这一付帐倒叫屋主人与他的太太哗哗的大笑,手捧着肚子乐得什么似的。笑完了,屋主人对他们说:
“两位先生,看来你们是初到的生客,我们此地是不常见的;我们忍不住笑是为你们想拿官道上检[捡]来的石块付帐,这还得请你们原谅。你们想必没有这边的钱,但是到这屋子里来吃饭是用不着付钱的。我们这里所有为利便商业的旅舍饭馆全是政府化钱的,你们方才吃的饭是极随便的,因为这是个穷的村庄,但是除此以外,你们都可以得到你们应得的待遇了。”
卡肯波把这番话转译给赣第德听,两个人都觉得奇怪极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呀?”他们俩相互的说,“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一个地方,这边一切事情都跟我们的不一样。也许我们这才找着了‘什么都合式’的地方了;因为世界上一定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论潘葛洛斯老师怎么说法,我的本乡威士法里[利]亚总不见得合式,事情糟的时候多哪。”
第十八回
这回讲他们在“黄金乡”(El Dorado)地方见着的事情。
卡肯波问那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
“我是没有知识的,可是有没有于我也没有关系,你要问事情的话,我们这里乡邻有一个老头,他是一向在内廷做官的,现在告老了,论学问论见识,这国度里谁都赶不上他。”
他就带了卡肯波上老头那里去。赣第德这时候只做了配角,跟了他的当差走。他们进了一所极朴素的屋子,因为那门只是银子做,天花板只是金子做,可是配制的式样雅致极了,就比那顶富丽的屋子也不寒伧。前厅,不错,也只用红宝石与翡翠包着,可是各样东西安排的太有心计了,这材料朴素也就觉不出来。
那老头让来客在他的软炕上坐,垫子全是用真蜂雀的小毛儿做的,他吩咐他的当差用钻石的杯子献蜜酒给他们吃;这完了他就说下面这大篇话:——
“我今年是一百七十二岁,我从我过世的父亲,他是替国王看马的,听到秘鲁革命的事情,他当初是亲眼见来的。我们现在住着的国度古时节是英喀斯人的地方,他们真不聪明,放着这好地方不住,偏要兴兵出去打仗,结果全叫西班牙人给灭了。
“有几家亲王倒是聪明的,他们老守着乡土不放;他们得到了百姓们的同意;立下了一条法律,从此以后,这国度里的人谁都不许走出境;这才保住了我们的平和与幸福。西班牙人也不知怎么的,把我们这地方叫做‘黄金乡’。又有一个英国人,他的名字叫华尔德腊雷,在一百年前几乎到了这地方;但是天生这四周围的陡壁高山,我们到今天还得安安的耽着,没遭着欧洲人的贪淫,他们就馋死了我们这儿的石片跟砂子,为了那个他们竟可以把我们这儿的人一个个都弄死了。”
这番话谈得很长:大致是讲他们的政治情形,他们的风俗,他们的妇女,他们的公众娱乐,以及各种的艺术。赣第德是对于玄学永远有兴味的,他所以教卡肯波问这边有宗教没有。
老头脸红了一晌。
“那怎么着,”他说,“你们还能怀疑吗?难道你们竟把我们看作不近情理的野人吗?”
卡肯波恭敬的问,“这爱耳道莱朵地方行的是什么教?”
老头脸又红了。“还能有两种教吗?”他说,“我们有的,我信,是全世界的教,我们早晚做礼拜的。”
“你们就拜到[倒]一个上帝吗?”卡肯波说,他还在替赣第德发表他的疑问。
“那自然,”老头说,“不是两,不是三,也不是四。我不能不说你们外来的人就会问奇离古怪的话。”
赣第德还是要纠着这好好老头问;他要知道本地人祈祷仪式是怎么的。
“我们不向着上帝祈祷,”这位老前辈说,“我们没有什么问他要的;我们要用的他全给了我们,我们就知道对他表示无限的谢意。”
赣第德又想起要看他们的教士,问他们在那里。那好老头笑了。
“我的朋友,”他说,“我们全是教士。每天早上国王和每家的家长合唱着庄严的谢恩诗,帮腔的乐师有五六千。”
“什么!你们就没有教士,管学堂的,讲道理的,掌权的,阴谋捣乱的,乃至专管烧死和他们意见合不上的人们的那群教士?”
“我们又不是发疯,怎么会有那个?”老头说,“我们这里意见没有不一致的,我们简直不明白你们说的教士是什么东西。”
这番话说下来赣第德听得快活极了,他自己忖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