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尔勃郎站起来,笑着,看看究竟她讲的是否事实;老人伴着他,涡堤孩在他们旁边跳。他们一看情形,她的话是对的,骑士心里打算既然如此,只好暂时在这岛上等着,水退了再走。他们走了一转,三人一齐回到屋子里,黑尔勃郎在女孩耳边轻轻说道,——
“如此便怎么样呢,小涡堤孩呀?我现在要住下来你讨厌不讨厌?”
“哼,”她悻悻的答道,“算了,不要假惺惺!要不是我咬你那一口,谁知道你那故事里还有多少培托儿达哩!”第五章骑士住在湖边情形
我亲爱的读者,你们在世界上浪漫东西,也许有一天寻到个当心适意的地方,你情愿弹扑了你鞋帽上的风尘,打算过几时安静生活。我们本性里恋慕在家园过太平日子的愿望,到那时自然醒了过来;你想起未来的家庭,充满幸福和纯挚的爱情,机会难再,此地既然合式何妨就此住了下来,开手建造呢?事实上结果也许与你那时的理想大相悬殊,也许你后日会懊丧当时的错误,但是这方面我们暂且不管,我们只要各人想起生平预期平安乐境的情形,就可以体会黑尔勃郎当日在湖边住下来的心理。
事有凑巧,那涧水愈泛愈宽,简直将这块长地截成岛形,黑尔勃郎心中私喜,因为他借此可以延长他作客的时候。他在村舍里寻出一张弓,他就收拾一下,每天出去射鸟作耍,有时打到了佳味,自是他们的口福。涡堤孩很不愿意他这样丧[伤]残生命,每次他带回伤禽,她总责他不应如此残酷。但是他要是没有找到东西,她一样地不愿意,因为没有野味,他们只好鱼虾当膳。她奇怪的脾气反而使得黑尔勃郎享受精美的快感,尤其因为她一阵子娇嗔满面,转眼又放出万种风流,任他细细地消化温柔幸福。那对老夫妻见他们如此亲热,自然有数;也就看待他们好比已经订婚似的,或者竟当他们是已婚的夫妇,因为照顾他们高年,所以移到这岛上来同住。如此清静的生活,简直使黑尔勃郎觉得他已经是涡堤孩的新郎。他幻想这两老一少茅舍小岛以外,再也没有世界,他就想再与世人接触也是枉然。有时他那战马对着主人长鸣,似乎提醒催促他再干英雄事业,有时那锦鞍上宝章猛然向着他闪发光芒,有时他挂在屋里的宝剑从壁上跌了下来,在剑鞘里吐出悲凉的啸声,他的雄心亦未尝不动,但是他总自慰道——“涡堤孩非渔家女,其必为远方贵族之秀嗣无疑。”
如今他听那老妇人诮呵涡堤孩,他觉得老大的不舒服。虽然这顽皮的孩子总不让人家占便宜,但他总以为他的妻子被责;可是他又不能抱怨老太太,因为涡堤孩其实恶作剧得利害。所以结果他还是敬爱这主妇,一面自寻欢乐。
但是不多几时,他们平安的生活发生了一个小问题。平常吃饭的时候,要是户外有风(其实每天多有风),渔翁和骑士,总是一杯在手,相对陶然。这酒是渔人从前城里带回来的,现在交通一隔绝,他们的存货已经完结,二个人都觉得不自在起来。涡堤孩还是照样开心,笑得震天价响,他们可无心加入。一到晚上她就离开屋子,她说她不愿看他们二只拉得顶长生气的脸子。刚巧那天气候又变,黄昏的辰光,树里风湖里****得怪响,他们心里一吓,一齐跳到门口拦住涡堤孩不许出去,因为他们记起上一次的花样。但是涡堤孩弥陀着一双手,对他们说道:
“要是我,变出酒来,你们给我什么报酬?其实我也不想报酬,只要你们今天拉得长长干燥无味的脸子,有了酒来一润,马上回复原来欢喜的样子,我就满意。你们跟我来罢,这森林的涧水送给我们一大桶好酒在岸边,要是我骗,你们尽管罚我睡一个礼拜不许起来。”
他们似信非信跟了她去,走到涧边,果然见草堆里一个桶;而且看上去竟像上等酒桶。他们就赶紧将这桶朝屋里滚,因为天色很坏,湖礁边头的白沫溅得很高,好像他们探起头来,招呼快下来的阵雨。涡堤孩也忙着帮他们推,这时候大点的雨已经从密层层的乌云里漏下来,她仰起头来望着天说道——
“小心弄湿我们,还要好一会子我们才到家哩。”老儿听了,骂她不应该对天无礼,但是她一个人尽是格列列笑着。说也奇怪,雨果然没有下来,一直等他们到了家,把桶盖子揭开,试出桶内的确是一种奇味上好的香酿,那雨才倾盆而下,树枝湖水也夹着大发声威。
他们一会儿盛上好几瓶,这一下又可以几天无忧。酒一到立刻满屋生春,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兴会很高,外边尽让他雷雨,他们围着炉火一起谈笑。老渔人忽然一本正经郑重的说道——
“嘻!你威灵的天父,我们不知道怎样感谢你的恩赏,但是那可怜的主人恐怕已经葬身在河里了。”
涡堤孩笑迷迷[眯眯]对着骑士举起酒杯,接着说,“算了,再也不用管他们!”但是黑尔勃郎也庄颜[严]的说道——
“老父呀,只要我能寻得那人,我一定不辞冒险去黑暗中摸索。但是我告诉你,假使我果然找到了那酒主人或是他们一群人,我情愿照原价加倍还他。”
老人听了很中意;他点着头表示赞成他的见解。良心上的负担一去,他就高高兴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但是涡堤孩向黑尔勃郎说,
“你要化的钱,尽化不妨事。但是你要跑出去瞎找,那不是傻子。你要是不见了,我一定连我的眼睛都哭出来,你一定得答应不去,和我们一起喝酒好。”
黑尔勃郎笑答道——
“唉,是的,当然!”
她说,“既然如此,何必讲那蠢话。各人自己应该当心,何必旁人多管?”
老太太叹了口气,摇摇头别了转去;老头儿也不高兴,责她道,
“你倒好像是异教徒或是土耳其养大来的,但求上帝宽恕我们,你这不学好的孩子。”
“是不错,很对,但是我有我的意见。”涡堤孩接口说,“随他是谁养育我的,你说的话多不相干。”
老儿扳[板]下脸来喝道——“少说话!”她虽然唐突惯的,这次可也吓得发颤,抱住黑尔勃郎低声问道——
“难道你也发怒吗,我美丽的朋友?”
骑士握紧她绵似的手,拍拍她的头发。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因为老人对涡堤孩如此严厉,他很不愿意,所以这一老一小两[俩]呆呆地坐着,彼此都生气,静悄悄过了好一阵子。第六章结婚
正在大家觉得尴尬,忽然一阵轻轻的扣门声从静空气里传了过来,屋子里人一齐骇然。这是我们都有经验的,一桩很无足轻重的事实,因为它突然而来,往往引起绝大的恐慌,但是这一回我们应该记得那奥妙的森林就在他们附近,而且他们这块地是人迹不到的地方。所以他们相顾惶惶;又听见打了几下,跟着一声深深的叹息;骑士就起来去拿刀。但是老人悄悄说道——“假使来的是我所虑的,有兵器也不中用。”
同时涡堤孩已经走近门边,厉声叫道:“你若来不怀好意,你地鬼,枯耳[尔]庞自会教训你好样子。”
其余屋里的人,听见她古怪的话,更吓了;他们都向着她。黑尔勃郎正要开口问她,门外有人说道——“我不是地鬼,我是好好的人。要是你们愿意救我,要是你们怕上帝,你村舍里面的人,赶快让我进来!”
但是他话还没有说完,涡堤孩早已呀的一声把门打开,手里拿着灯望外面黑夜里一照。他们看见一个老年的牧师,他无意见这样神仙似一个少女,倒吓得缩了回去。他心里想这样荒野地方,一间小茅屋发现了如此美丽的幻象,一定是什么精怪在那里捉弄他,所以他就祷告:“一切善灵,颂扬上帝!”
涡堤孩笑起来了,说道:“我不是鬼,难道我长来丑得像鬼?无论如何,你明明看见你的圣咒没有吓我。我也知道上帝,知道赞美他。神父,进来罢,屋子里都是人。”
牧师战兢兢鞠了一躬,走了进来,他神气很和善可敬。但是他的长袍上,他的白胡上,他的白发上,处处都在那里滴水。渔人同骑士立即引他到内房,拿衣服给他换,一面将他的湿衣交给老太太去烘干。这老牧师至至诚诚的谢他们,但是不敢穿那骑士取给他底锦绣的披肩。他另外选了渔人一件旧灰色外套穿上。等他回到外房,主妇赶快将她自己的太师椅让他坐,再也不许他客气,“因为,”她说,“你年高又‘累’了,而且是上帝的人。”涡堤孩老规矩将她平常坐在黑尔勃郎身旁的小凳子推到牧师的脚边,并且很殷勤的招呼这老人。黑尔勃郎轻轻向她说了一句笑话,但是她正色答道——
“他是服侍创造我们一切的他,这并不是闹着玩的事。”
于是骑士和渔人拿酒食给他,他吃过喝过,开头讲他昨天从大湖的对面的修道院动身,打算到僧正管区去告诉大水为灾,修道院和邻近村落都受损失。但是他走到旁[傍]晚辰光,有一处被水冲断了,他只得雇了两个船家渡他过去。
“但是,”他接着说,“我们的小船刚划得不远,大风雨忽然发作,水势既狂,漩涡更凶。一不小心,船家的桨都叫浪头打劫了去,转瞬不知去向。我们只得听天由命,几阵浪头将我们漂到湖的这边。后来我神魂飘荡,只觉得去死不远,但是我知觉回复的时候,我身子已被浪头送到你们岛上的树下。”
“你说我们岛上!”渔人说道,“本来连着对面的。但是这几天森林里的急流同湖水发了疯,我们连自己都不知道在那里了。”
牧师说:“我在水边黑暗里爬着,满耳荒野的声音,看见一条走熟的路,领到那边咆哮的水里。后来我见到你们屋子里的光,我就摸了过来。我不知道怎样感谢天父,他从水里救了我出来,又送我到你们这样虔敬的人家;况且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除了你们四位以外,会不会再见人类呢?”
“你这话怎样讲?”渔人问道。
牧师说,“谁知道这水几时才能退?我是老衰了,也许水还没有静下去,我的老命倒用到头了。而况水势要是尽涨,你这里离陆地愈远,你的小小渔舟又不能过湖,也许我们从此再不能与世人接触也未可知。”
老主妇听了用手支着十字说道:“上帝不许!”但是渔人望她笑笑,答道——
“那也并没有什么希奇,尤其于你不相干,老妻是不是?这几年来你除了森林到过那里?除了涡堤孩和我,你又见什么人呢?骑士先生来了没有几时,神父刚刚到得。假使我们果真同世间隔绝了,他们两位也和我们同住,那岂不是更好吗?”
老太太说,“难说得很,同世界上隔绝,想想都可怕。”
“但是你要和我们住了,你要和我们住了。”涡堤孩挨到黑尔勃郎身边轻轻的唱着。
但是他正在那里出神。自从牧师讲了最后一番话,那森林背后的世界,好像愈退愈远;这花草遍地的岛上愈觉得青青可爱,似乎对他笑得加倍的鲜甜。他的新娘在这大地一点上好比一朵最娇艳的蔷薇婷婷开着,并且如今牧师都在手头。他一头想,那老太太见涡堤孩在牧师面前和黑尔勃郎黏得如此紧,露出一脸怒气,似乎一顿骂就要发作。骑士再也忍不住,转过来对牧师说道——
“神父呀!你看在你的跟前一个新郎和新妇。如其这孩子和她父母不反对,请你今晚就替我们结婚。”
一对老夫妇吓了一大跳。他们固然早已想到这件事体,但是他们都放在肚里,就是老夫妻间彼此也没有明讲过,现在骑士忽然老老实实说了出来,他们倒觉得非常离奇。涡堤孩顿然正色不语,呆钝钝看着地上,一面牧师在那里打听仔细实际情形,又问老夫妻主意如何。讲了好一阵子,一切都很满意的决定。主妇就起身去替小夫妻铺排新房,又寻出一对神烛来。同时骑士拿下他金链来,打算拗成两个戒指,预备结婚时交换。但是她一看见,忽然好像从她思想的底里泅了上来,说道——
“不必!我的父母并没有打发我到世上来要饭,他们的确想到迟早这么一晚总要临到我的。”
说着,她奔出门去,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两人宝贵的戒指,一个递给新郎,一个自己戴上。老渔人很惊骇的注视她,老太太更觉希奇,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小孩子有这对戒指。
涡堤孩说,“我的父母将这些小物事缝在我来时穿的衣服里,但是他们不许我告诉随便那个,除非我结婚,所以我一声不响将它们藏在门外,直到今晚。”
牧师已经将神烛点起,放在桌上,打断他们问答,吩咐那两口子站在他跟前。然后他替他们结婚,老夫妻祝福小夫妻,新娘倚在新郎身上微微颤动,在那里想心事。突然牧师喊道:“你们这群人好古怪!为什么你们告诉我这岛上除了你们四人,再也没有生灵?但是我行礼的时候我见对着我一个高大穿白袍的人一径在窗外望。他这时候一定到了门口,或者他要这屋子里什么东西。”
老太太跳将起来叫道:“上帝禁止!”渔人一声不发摇摇头,黑尔勃郎跳到窗口。他似乎看见一道白光,突然遁入黑夜里去了。但是他告诉牧师一定是他偶尔眼花,看错了,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围着炉火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