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桌子里塞满了模拟考试的试卷,一张一张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我,我停下笔,试图去整理那些卷子,然后装订起来送给休学在家的杨浩。在触摸到冰凉纸张的时候,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仿佛是在一瞬间被冻结,冷冷的气息使我回到理智的范畴内。我抬起手腕揉了揉发涨的脑袋,苦笑着,自己又犯傻了吧,上周去送卷子还不是被骂了回来,这周又去找骂啊。
杨浩休学是在模拟考开始前的一周,考完试我会把每一份卷子装订起来,到晚自习下了之后去送给他。晚自习下后学习委员把一串冰冷的钥匙丢给我,告诫我记着锁好门窗再走。他或许看见我每次都在为杨浩整理卷子,便对我说:“我知道你以前跟他关系好,但你自己想清楚他那种人只会拖累我们罢了,与其瞎操那份心倒不如赶紧回家写题。”我还记得那日学委那种不屑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初中生该有的眼神。任凭我在心底如何叫嚣杨浩有多好,可我只能默默地听着,只言片语都说不出口,微张着嘴看学委瘦高的身影蹿入阴影中。
二
杨浩是在我记忆的尽头浮现出来的幻影,无比的深刻却又缥缈,他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眼神我都在心底重复数次描画,以至于我的习惯也开始向他的习惯倾斜。但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他时像是过路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样径自走了。
初一月考杨浩坐我后面,我似乎是昨夜里的高烧未根除干净,在考试这种时候蹦出来肆虐。血液在某个时刻凝聚在头颅里,盘旋着,始终散不去。眼前的英语像是拧在一起的花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挑衅。我抓着笔胡乱在纸上画着,冷汗一波接着一波出。杨浩似乎是考场中唯一注意到我的人,来不及给老师打招呼背着我奔向医务室,而我也很配合地在杨浩的背上晕了过去,之后听杨浩说看到我晕过去时他还以为我死了,他摆出翻白眼的表情,吐出舌头,模仿死人。我当机立断在他腰上拧了一下,他吃痛从病床上跳起来捂着腰嗷嗷叫着。
事实上我们没有能力去操控命运,无论命运将我们摆放到哪个阴暗角落,都无可避免撞上阳光。
初二排座位时,我挑了第二排,因为第二排只要一偏头就可以看到灰色的鸽子从白色天际里擦过。当有人挡住这份无与伦比的风景的时候,是个人都会怨愤上半天。
杨浩抱着他那个空荡荡的书包霸占了空了许久的座位,他健壮的脊背硬生生地吞掉大半阳光,自从他坐到我面前,我眼皮上再也没落下暖烘烘的红色阳光。
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有阳光穿透云霭洒在我的眼皮上,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我时常望着他出神,只是想着有这样的大哥真的是太好了。说起少年无非是好看的指骨,低眼时的暖意以及嘴角时常噙着的笑。这一点说杨浩他都占得齐全也不为过,当然,他不是现在女孩子心中幻想的那种少年,因为他略黑的皮肤导致他只能当起我们的大哥。
每每上课时,他扭过头来朝着我一笑,伸出左手,手指伸得笔直,在手指一伸一缩之下,我才明白,他在做章鱼的样子。然后我们笑起来,浅浅地,不被老师注意到的笑容。
我再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要看好杨浩,及时盯着他交作业。”老师端起手中的玻璃杯,吹散水面上的茶叶沫子,顿了顿继续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苗子,也不想耽误你,但你能帮着的尽量多帮些,说不定为班级做贡献能蝉联三好学生呢。”我也只是淡淡地回应着,好一个威逼利诱。
回到教室杨浩正肆无忌惮地戴着耳机听歌,手指在桌子上打着节奏,身子向后仰着,带着椅子一同向后仰。我无奈地叹气,伸手抓掉耳机。杨浩嘟囔着:
“老师叫你去是因为我吧。对吧,江城?”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把耳机还给他,“以后就是我收你作业了。”我笑着回答,心底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除了杨浩,班里倒是有几个需要安排人收作业的人,也都是一些根本不学的人,可是,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杨浩大抵是知晓我在想什么,说道:“江城,我们这些人是早已经被下了定义的人,没必要为我这种人苦恼的呀。”我看着他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能做什么呢?只有附和这苦涩的笑,问:“你为什么这样说?”杨浩瞥了我一眼,双手交叉在后颈:“从初一我忘记带作业,气喘吁吁跑回家取作业,却被科代表说有脸你自己交去。”杨浩放下手臂,直直地看向我:“我不像你们。”
他的目光穿透过镜片,我垂下眼帘,不作声。
的确,他不像我们,只会用尽谄媚手段,在考完试后拿着计算器看是不是少加了几分,又能否当选什么职务。偶尔用那些虚假的分数为夺得一个廉价的荣誉。他有自己的梦,我们挣扎在这个迷失自我的泥潭里,永不见天日。
最后一节自习老师会过来查作业,不用看科代表递过去的字条,便滔滔不绝地报人名,除了那几个不交作业的“钉子户”,偶尔会蹦出来杨浩的名字。我狐疑地看他,他站起来说自己交了,老师才会瞄一眼字条,笑着说看错了。
不是看错了,而是有时候某些东西在心里根深蒂固,才会这样。
我再次看向外面苍蓝遥远的天空,鸟飞过的印记是不是可以成为天空的标签?那我们的标签又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看法?
三
暑假,杨浩隔三岔五来找我,他问我去下河吗?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敲开我家的门拉着我走。所谓河,顶多是一条还没来得及干涸的小溪,明灿灿的水花顺着灰白色岩石往下奔腾,杨浩挽起裤脚逆着河流向上走,河流被阻挡的地方,水花像一个个箭镞穿梭在岩石上,拖着光芒隐匿了。杨浩拽着我们几个从河里向浅滩上跑,溅起的水花模糊了最美的夏天。我在出神的时候,他用塑料瓶装满河水,呼啦啦地浇下来,跳到一边做鬼脸。
那日我总觉得杨浩像是要离我们远去,或者是,我在某种意义上不再是我。
家里带有一个小小的天台,夏天的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搬着凉椅上天台是个不错的决定。杨浩喜欢带着烤具哼哧哼哧爬上来,陪我一起烤着所有能吃的东西,或者是看食物四周变得焦黑再卷起来,带着一个明亮的橘黄色光变。夜里的城市会慢慢起风,燥热的风刮过每一处树林都会变凉,直到吹散我们眼前的点点烟火。他的脸融化在霓虹里。我摘掉眼镜,看向圆圆光点交织的海洋,我问他,我讨厌吗?他有些愕然,停顿了一下,抓住我向下倾斜的身体。没有答话。我感受得到,那来自十四岁少年最单纯澄澈的感情,透明的也是脆弱的,不能有一丝伤害。
家里有电话打来,我去接电话。
杨浩靠在天台的护栏上,说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当我回到家里接电话时,我错过了那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字眼。
他站在起风的天台上,说,朋友一起走!
我可以想象,他当时因为激动而扭曲在一起的脸,鼻子与眼睛缩在一起,嘴角咧开,竭尽全力说出誓言。
我没能听到,或许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听到他用他那种独特的声音说这种独特的话,我还能看到他,用手砸他的肩膀,说,大哥,我回来了吗?
篮球比赛这种事情我是不抱希望的,除了班里几个依靠运动考高中的,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浪费他们的时间触摸篮球。
我去数学老师家补课途经篮球场,杨浩和几个同学还在一片澄黄阳光里奔跑。我笑起来,想去叫他,学委用手肘捅了我一下,道,快走,要迟到了。我缓缓垂下笑容,手臂也甩下来,在冬青树后面摇晃,晃碎了时光。
篮球比赛我们班对上一个恶劣的班级,他们在夺过篮球后撞上班里的孩子,我在人群外面听到杨浩怒喊的声音以及体育老师的揶揄声,老师说,没看到不算犯规。比赛照样进行,一切都在预料中,杨浩的泪水砸在队友手上,像是碎了的水晶,亮灿灿的。
之后杨浩因为篮球比赛受伤,他在楼道拐角处抱着我痛哭:“你知不知道,江城,我不想看到他们受伤。你知不知道,我可能再也打不成篮球了!”我任凭他把所有重量压到我身上,我只知道,他现在是个十四岁少年,但不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十四岁少年。
我在他的书里留下一段话:
杨浩,你知道吗?
你队友伸出未脏的手抹你的眼泪,那时候,你笑得好开心,开心到让我都想祈愿时光不再前进流逝。
杨浩,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个人人都削尖脑袋为功名利禄委身的时候,你却可以为你的队友出气单挑一群人。你住院时,是你母亲打来电话,托我照顾你,说她和你父亲去外地做生意,两三周才可以回来。我放下手机,来不及换掉身上的单衣,裹着针织衫冲到医院。你手臂和腿皆骨折。你见到我进来,笑着说,别担心,没大碍。我甩给你一个白眼,摁你骨折的腿,别逗了,这样你也说没事?你龇牙咧嘴号叫说我好狠。
我问你妈妈是不是走了,你若有所失,半晌微微点头。我瞥到你身后枕头下一百一十几的试卷,心想,你是没来得及给父母看你也可以考这么高的分数。我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所有的怨气压在石头底下滋生蔓延,最后从眼眶中渗出来。我去关百叶窗,不远处学校上空白鸽盘旋飞过,羽翼一面是黑色,一面是白色。
你睡后,我悄悄扯出试卷,看到分数下你潦草的笔迹:爸妈,我错了。我想学。回来好好看看我,好吗?
我泪如泉涌,悄悄躲到墙壁后面呜咽,五指扣在脸颊上,气流在喉咙里不断翻滚,发出呜呜的声音。
入秋了,我们升上初三。风凉了,吹散学校后门败落的蔷薇枯叶,风唰唰刮过几遍,将那些你我最纯真的记忆吹跑了。我想追在风的后面,让它还回来,可它不理不睬,掠夺下一个未知年华。
四
我有晨跑的习惯,就算是到了初三被这万恶的学校占用了星期六,我也会孜孜不倦地在星期天早晨跑步。
我撞上杨浩从网吧里出来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杨浩惊慌失措的目光对上我,我说,我不会告诉老师。杨浩如释重负般肩头垂下来,而后又恢复笑容说陪我走走。我拉住他顺带揉了揉眼睛:“是不是有人刚才在那里?”他顺着我手指去的地方看,但却空无一人。应该是看错了。
之后的一周风平浪静。
作文课前不知道是谁打开了窗户,冷冷的风被细缝压缩成一支支冰冷的箭镞,穿过针织外衫,在皮肤上肆虐。我戳戳杨浩,示意他关上窗户,当他站起来关窗户的时候语文老师投过来一束目光,那种目光是鄙夷、是轻蔑,更多的是冰冷。语文老师轻微蹙起的眉毛,向下垂着的嘴角,无比生动地刻画着她的目光。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凉意一寸一寸从脚尖攀附到脊椎之后直逼大脑。
那种笑像是十二月夜里的寒风在冰块上龇牙咧嘴地狂笑,像是沉溺在深海里的尸骨咯咯的讥讽。杨浩看到了那种笑,他下意识回头看正在出神的我,我勉强地弯了弯唇角,示意我没事。杨浩应该是麻木了,没有人能看到杨浩在阳光下篮球场上的笑容,没有人能看到杨浩在别人污蔑这个班级时的愤怒,没有人能看到被标签吞噬掉的杨浩的真正自我。
晚自习杨浩被老师叫出去,坐在第四组的我听得不太真切,隐隐约约有什么字眼飘进来。我无暇顾及,低头看着卷子。
我随杨浩一路,他漫不经心踢着脚下的石子,不像往日会戴着耳机,只是搂着篮球疯狂地跑,校服飞起来,像是挣脱枷锁的鸟的翅膀。我实在按捺不住,揪过他的衣服。杨浩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头顶上昏黄的路灯在拼命闪烁几下后断电了。方才隐约看到杨浩眼底里闪着温润的光。我看不清杨浩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满满渗入袖口,冰凉一片。
“你知道老师说什么?”
我摇头道:“不知道。”
他说:“老师说我家里有钱,是个富二代,就算不用学习也照样能活下去,但你祸害你自己没事,你别祸害别人。”杨浩耸耸肩,甩开快虚脱的我。他回头又补了一句:“自己不学不要祸害别人!”愤愤地,一字一字从嘴里蹦出来,带着一丝哭腔。
我们究竟相差多远,我不得而知。杨浩走入那片黑漆漆的夜晚,再也没出来过。
我被叫到老师办公室训话,虽然早已知道肯定和杨浩脱不了关系,但真的被老师锋芒般的话语刺进耳朵里,全身像是被浸在冰水里。
老师说,最好别再和杨浩在一起了,他已经不适合在这个班级待下去。屡次有老师劝我放弃他。喏,现在可以了。
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江城。你是要考重点学校的学生,能保持在前十名的学生。”她后面的那句话说得特别重,重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只能点点头。
“报……告……”杨浩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耳畔响起,我打了个寒战,我不敢去看他,双手抓着校服的下摆,紧紧攥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般。之后的话宛若洪水在脑海里回荡、旋转。杨浩说他请一学期的假期,直至中考。
出了办公室,杨浩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侧脸的阴影中留下一个简单的轮廓,眼中喧嚣着寒风。我站在楼梯尽头看他跑下一层层楼梯,带动气流,衣服还像鸟的翅膀一样用力地飞。他飞走了,飞到没有标签的地方。
下课时身旁有女生叽叽喳喳走过,偶尔会有人看着默默流泪的我。
她们说,冬天快过去了呢。
中考我被分到其他学校,未能看见杨浩。中考完的那一日我回到学校,打开空无一人的教室。我恍惚看到杨浩坐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戴着耳机敲打桌子。
就像是初次见你你还没有带上任何标签时的样子,无拘无束,恬淡得像个天使。
窗户没关好,风刮进来,扬起淡青色的窗帘,搅乱了一片橘黄的阳光。我又开始莫名流泪,眼泪砸到地上,溅开、碎裂,我们的记忆也一同被标签剪碎。
林森的爱情故事
文/朱聿欣
一又是公司一年一度的年终聚会,废弃许久的小宴会厅再次被众人打扮得流光溢彩——大圣诞树上挂着小水晶灯,大水晶灯下摆着小圣诞树,整个布置显得热闹而庸俗。林森无疑是这个聚会的核心人物,这对于往年的他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只见年轻的后辈走向他,向他敬酒,眉飞色舞地说道:“林哥你是我见过的最靠谱的前辈!”只见同辈的同僚也走向他,揽着他的肩膀,言辞恳切地说道:
“明年我们一起努力再创辉煌!”连高层的主管也走向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一年公司多亏有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