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和铁匠爷爷都姓刘,但刘方的妈妈说,虽然你叫他爷爷,但是这上上辈的爷爷太多了,也就和我们关系远了,现在都姓刘就是你们唯一的关系。刘方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虽然他懂的事情已经不少,可是在老辈面前,他是只有点头应允的份。
刘方不喜欢参加丧事,这是再小些时候的事了。他当时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族家的太爷爷死了。刘方的这个族家人少,就只能拿他来充数,主要是不能丢了老人家的脸面。举丧那天,刘方笑得灿烂,他从未这样开心过,因为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在那里愁眉苦脸走来走去的,而且还有突然晕倒的未曾谋面的大婶。
就这样,刘方拉着三叔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他的妈妈看到了,就将他带到一旁揍了屁股,边打边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是你的太爷爷,再不敬的话,小心晚上来找你!”刘方本来想哭,可是三叔上来拦着说:“嫂子,刘方还小,不懂事,再说了,老爷子都九十几岁了,喜丧,我想他老人家在天上也不会怪罪的。”最后,刘方的妈妈又小心叮嘱了几遍后,被人叫走了。
三叔伸出食指弯曲成钩状,轻轻地刮了下刘方的鼻子,说:“小鬼,死者为大知道吗?叔婶们哭是因为舍不得太爷爷,你笑,难道是不想念太爷爷吗?”刘方当然想,因为他还一直记得拜年的时候,太爷爷总会从枕头底下捧出好多的冰糖给他,这时候,爸爸就会让他磕头。“三叔,我不笑了。我明年还要吃冰糖呢,太爷爷说冰糖败火,我命里多火!”刘方说这话时认真得很,让三叔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爷爷也总是这样和他说的,仿佛每一个小孩子命里都多火一样。
刘方觉得三叔比爸爸还爱他。因为在刘方小的时候,他的爸爸总是乐于教给刘方识数认字,而三叔是光棍,没有孩子,经常和他做游戏。尽管刘方的妈妈一再提醒不要和三叔走得太近,原因是他太没出息,连个媳妇都讨不上,但是刘方依旧和三叔走得很近,后来爸爸就因此抛弃了他们母子。
刘方的爸爸走的那天晚上,刘方跑去找三叔,问:“三叔,你是我亲爸吗?”三叔摇着头说不是,还告诉他,每一个人身体里的血都是不一样的,除了亲父子。
再后来,三叔讨了媳妇,也有了孩子,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他很喜欢。于是,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当刘方躺在妈妈和三叔中间的时候,他一直问:“三叔,我是你儿子吗?”而三叔的回答总是:“刘方,我不是,我只是来照顾妈妈和你的,你亲生父亲有一天会再来找你的。”
妈妈、三叔、刘方,这样的关系一直维持到铁匠爷爷死的前一天。那天,刘方的妈妈和三叔吵了架,很凶,刘方在外面的网吧玩电脑,回家时,妈妈正式通知了他。
刘方不以为然,他觉得没什么,这都不要紧。三叔总会走的,因为他说过照顾是暂时的,而血缘关系才是永恒的。
二
刘方问他妈:“妈,我这次到底还去不去啊?挺累的,我还有几天就开学了,不如给我点钱,让我出去好好地玩玩,等你们大人办完事了,我再回来吧。”刘方的妈妈忙着找针线活,因为要去帮忙做寿衣。等她找全了,训斥道:
“别想,好不容易让你去了区重点高中,你不知道有开学考吗?到时候名次是要写在胸卡上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这几天,哪里也别去,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学习,要不然,就跟你五爷一样,老了老了,连自己的儿子都没陪在身边!”
刘方并不知道尽孝和名次的必然联系,但他必须点头。过去是老规矩,现在三叔走了,刘方觉得自己应该试着理解母亲的难处。
三
村中间被一条水泥路拦腰斩断,刘方的家在路东的一棵两层楼高的枣树旁,但枣树是几年前的事了,因为前邻居盖了二层楼,怕有小偷会通过枣树翻进院子里,就主张砍了它。
前邻来谈判的时候,刘方和三叔不在家,是刘方妈接待的。要是在以前,她肯定会同意的,哪怕不出钱,出把力就好。这个念头是在三叔进这家门的时候,就植根在了刘方妈的脑子里,因为只稍稍爬到枣树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堂屋里的那张崭新的双人床。双人床是三叔来时买的,刘方奶奶的主张,老人家有她自己的道理,刘方妈也就没再多问,反正出钱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三叔。
枣树是刘方爷爷在他小时候和自己的爷爷种的,刘方爷爷走后,奶奶就悉心地照顾着它,有时也会在它旁边自言自语。奶奶跟刘方总会在夏天的枣树下讲她和爷爷那会儿的事情,当时刘方小,好奇,就不厌其烦地听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在自己的第一篇作文上写的就是这棵枣树的故事。
他在结尾写道:奶奶永不老去,枣树也一样,因为这里有爷爷奶奶的爱情,一直滋润着。
刘方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把这篇拿出来当范文讲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这是刘方的奶奶口述的,而刘方只是代笔。刘方的奶奶是当年下乡的第一批知青,所以写得出这样的文章。
好在作文的要求就是不论是否真实,有虚情假意就好。
当刘方妈找好了人准备卖树时,刘方的这篇文章在市里获了奖,连同奖金一起寄到了她的手里。
她攥着手里的五百块钱当然是高兴的,但是在月圆的晚上,看着窗外繁茂的枣树,就会禁不住哀叹:“看来得等有人举了丧,才能砍它。”
所以就此而言,刘方妈是一百个同意的,但是这二层楼挡了自家的阳光,她又必须反对了:“我既然不好,你也不能顺到哪里!”
刘方妈心里是这样说的,前邻来了好几次,不管是拿没拿东西,也一再商量,可她就是不松口,理由是为了老人家能时不时地有个念想。一来二去,等奶奶识了大体答应时,前邻却不同意了。刘方妈心想,坏了,老刘家的风水马上就要被前面这东西给毁了!但是,她又要做出通情达理的样子,只能等晚上三叔回来了,在他的身上撒一肚子的气。
四
事实上,龙泉村路的西边那片比东边要大得多,可是东边的一律说路的西边为村西头,就像古时的中原和现在的西方。
刘方五爷开的铁匠铺就在路的西边。铁匠铺是龙泉村唯一的三层楼,一楼做生意,二楼住人,三楼很少有人进去过,装修得比二楼要好很多,好像是给什么人特地留的。
同时,铁匠也是西边唯一的姓刘的。
故事还得从二十几年前说起,那时三叔只有十几岁,刘方妈还没嫁进刘家,就更没有刘方什么事了。当然,故事是三叔在的时候讲给刘方的。
铁匠二十几年前还不知道打铁是个什么手艺,就是普通的泥瓦匠,但是技术非常精湛,十里八乡无人能敌。铁匠的家就在刘方家给刘方他爸准备的五间结婚用的大瓦房旁边,盖得有模有样,砖是砖瓦是瓦的。相比而言,其他人家的房子从建筑材料上看倒也无异,但是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外生里熟的,意思就是承重墙的里层用的是自制的土坯块,而朝人的一面是层薄薄的砖。
所以,铁匠家的生活在整个刘家来说算是完全数得着的。
铁匠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他三十九岁那年生的,中年得子,总算找到了继承家业的人,所以老两口都对其非常溺爱。当然这也免不了三个女儿的妒忌,可铁匠总是说:“你们三个啊,都是给人家养的,我这一家子最后还是得给你弟弟一个人的,要不然我老了找谁养老送终啊?”
于是,儿子刘继成一天天长大,三姐妹也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远。直到刘继成的三个姐姐都相继嫁了人,他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
铁匠家的新媳妇是隔壁会计家的闺女,名翠云,嫁给刘继成时年方十九,长得算是水灵,很讨人喜欢。
结了婚,数清了彩礼钱,刘家又没有拉别人的账,铁匠就寻思着分家吧。那一年,铁匠五十七岁,在龙泉村的东边盖了新房,就和刘方的老家挨着。铁匠的老婆说:“儿子啊,你得到我们刘家的地方去住,那才是我们的家,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你明白吗?”刘继成孝顺,不想要老人家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为自己操心,就坚决不要。可是翠云却一口答应,说着:“是啊,娘说得对,人啊,不能忘了自己从哪里来的。”
最后,刘继成和翠云在新房盖好后的第二年搬了家,那一年,刘方的母亲也嫁到了刘家,因为和翠云年龄相差无几,就十分谈得来,用老人的话说就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五
不管人心起初向善还是向恶,可到最后都难免变得心口不一。这是三叔说的。
刘方妈和翠云的亲密关系维持了一年半,还是破裂了。起因是两家又几乎同时添了一副碗筷,可翠云生的是个女孩,而刘方做了小哥哥。女孩起名刘雪,因为出生的那天恰逢入冬的第一场雪。
自刘雪出生的那天起,铁匠就整天阴着个脸,明眼人都知道,是刘雪的缘故。可是,他的老婆却很喜欢刘雪,拿着当心肝宝贝一样看待,老人家都这样,隔辈亲。翠云继承了她爹精于算计的优良传统,当然对这一切看得真切。奶奶想去抱孙女,她就百般阻拦,不给好脸色。
最后,家庭大战爆发了。具体的原因,三叔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从那以后,铁匠夫妇就搬回了村西边的铁匠铺,刘雪就没有再喊过爷爷奶奶。
刘方的母亲上过几天的小学,是个很重视孝道的人,她决定学孟母三迁,于是刘方就生活在了现在的家里。两个母亲也变得老死不相往来。这段搬家的历史,刘方在他妈那里听了无数遍,早就没了兴趣。
大人的事自有他们自己的解决办法,这和刘方无关。
六
之后,翠云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因为老头还有一个铁匠铺,光是后院的那几吨铁就值几万。
可是天公不作美,等到刘雪上小学时,她的肚子还是一直没有动静。刘继成拿出两千块钱,说:“到城里的大医院去看看吧。”
时间又过去了四个月,翠云怀孕了,而铁匠那两千块钱的投资也得到了回报。
都说孩子是连接父母心灵的纽扣,这话确实没错,可他们不知道没出生的孩子也可以改变老少两代人的敌对关系。
家里离不开男人,刘继成就辞了城里泥瓦匠的工作,回了家,帮着父亲打铁。刘雪奶奶也隔三岔五地给儿媳妇送点鸡汤啥的,最重要的是刘雪又有了爷爷奶奶。于是,一切从外面看来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个孩子后来还是没生下来,原本的一家人又成了两家人,铁匠老了,不放心,就张罗着要再给儿子娶媳妇,休掉这个肚子不争气的翠云。可所有人都知道,翠云的娘家又岂是个省油的灯?当初嫁闺女就是深思熟虑了的,他们听了这消息,便到铁匠家里大闹了一场。铁匠从此便一病不起。
翠云对刘继成说家里缺钱了,老头子不给,你可不能总赖在家里,得出去找点活儿干。刘继成脑子算是活泛,很快就找到了泥瓦匠的工作。铁匠卧床后,众人自然要来看他,可是这翠云是死活不让进家门,而且龙泉村自古就没有出嫁的女儿掌事的规矩,这事就作罢,却恰恰加重了铁匠的病情。
三个女儿还算孝顺,轮番照顾父亲,众人都看在眼里,于是就有老哥向铁匠建议,把你的钱留给女儿们吧。但这铁匠固执,执意不肯。幸而三个女儿从小就习惯了,现在日子过得也尚可,不愿意计较。
七
铁匠出院后,在铁匠铺里熬过了一个冬天,过了春,又入了夏。但是阎王让你五更死,你又岂能五更活?铁匠吃着饭,头一栽,没征兆地离开了人世。
人死了要火化,可这规矩是死者要最后看看自己家一眼的,铁匠说过,村东边才是自己的家,这话是之前说的,但铁匠媳妇一直记着。
就在一切让人为难,空气中几欲弥漫着腐臭的时候,翠云号啕着来了,还有尚不懂事的刘雪。翠云一进铁匠铺就跪在了那里,哭喊道:“爹,我和继成知道错了,现在请您回家来了。”那天,刘方妈妈和几个婶婶都在场,事后他们晚上在外面乘凉时说那翠云可真是个人物啊,知道什么是该做的,逝者为大,也算是孝吧。你看她那天忙前忙后的样子,给老爷子洗脚、换衣服,眼睛都给哭肿了,看来是真悔悟了啊,五婶的后半生算是有着落了啊。
刘方妈那晚明显是说话最少的,因为翠云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可是这又不能说,人人都盼着点好,没人喜欢说不受听的话,刘方妈深知这一点。
八
刘方再见到铁匠媳妇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刘方妈说,你没去你五爷爷的丧,总该去看看你五奶奶吧。
刘方这次答应得干脆。因为在他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那铁匠铺已经改成了油坊,墙又重新刷了一遍,那门口的开业大吉四字还未褪色——一切都表明,铁匠走了,龙泉村里他的历史已不复存在。
刘方还听到油坊里走出的三叔嘴里念叨着:你怎么就没留下个话呢?有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带得走吗?留下也是个害。
百鬼夜行
文/白婷婷
一
秒针推进,落到与黑夜重合的罅隙里,随着秒针抖动的声音,墙上也随之出现纷乱的光点。因为突然发烧而变得昏沉的脑袋再也无法操控笨重的身体,渴求着一口缓解不适的水,我像是一只暴怒的狮子,重重地拍打早已干涸的饮水机,在不懈的努力下,饮水机很给面子地掉下来两滴水。
心跳在空旷的房间里持久回响。
捏在手中冰冷的瓷杯不小心滑落,喉间也不小心挤出呼声。描述我的词语似乎都带上了个“不”字。不入流的画手、不靠谱的写手、不被人注意的学生。
我无法忍耐家里潮湿闷热的空气,夜晚十一点,下定决心出去晃荡,买一份冰镇的水解除喉咙间的不适,尽管这样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好处,但至少可以让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得到暂时的愉悦。我眨眨酸涩的眼睛,从眼角末梢瞄到窗外零星的光华,估摸着是烟火大会结束不久。我取下没有体温的衣服裹在身上,颤颤巍巍推开门,“砰——”的一声打散了我为数不多的睡意。
走进楼道,与白日灼人的温度大相径庭,冷空气顺势爬到皮肤上,通过分布在皮肤上的神经传递到大脑,在大脑留下不好的印象。拧紧眉毛低咒一声这夏末的鬼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