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米铺老板的担心还是在心里打转。反倒是他的儿子镇定自若,坐在椅子上翻起了书,两腿并拢。他老爹看着刚燃起的蜡烛,好像那跳跃的火光就是强盗头子,赶紧把它吹灭了。
他儿子突然毫无预警地从椅子上跳起,从后门消失了,在黑暗中也没碰到桌椅板凳什么的。没过多久,门又响了。他老爹唤了几声他儿子的小名,没答应,慌了,两腿忍不住哆嗦。
“谁……谁啊?”
强盗头子没想到自己坚硬的拳头对这家米铺大门没有一点作用,擂了这么多拳还是没什么反应,改用脚踢。
米铺老板耳闻敲门声越来越大,一动不敢动,他的脚完全软了,像两只软柿子一样,除了等着让人家捏,别无他法。他那言不由衷的儿子此时早就没影了,他此刻就像踩在棉花上,一颗不踏实的心在上面左摇右晃。
“妈的,看来不把这门给撬了,是进不去的。”强盗头子啐了一口唾沫。
在这个用人之际,强盗头子还是很照顾他那些兄弟,不让他们插手,宁可自己辛苦点。他再次从腰间摸出那把平常当作腰带的刀片,往门缝插进去,然后往上一挑,随着门插落地的声音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米铺老板眼看一把明晃晃的刀伸进来,除了发抖的两腿,似乎忘记做什么了。然后,一个英俊的脑袋又露了出来:“爹。”
米铺老板的儿子手里捏着一把刀,对他那个还没缓过神来的爹说:“我们即使把门插严实也没用。”
他老爹此时早已泣不成声,说:“我……我还以为强盗来了。”
他儿子没去理他老爹那满脸的鼻涕眼泪,说:“所以我们必须得从里面搬东西把门给堵住。”
说罢,他把之前刚坐过的椅子搬过来,然后又抬着一张桌子,发现桌子放在椅子上不合适,又把椅子搬到桌子上,吃力地跳上去,发现桌子有些倾斜。说:“爹,这些东西还不够,我再去搬些别的来。”
又把他老爹一个人留在那了。
米铺老板这时不敢再把蜡烛给吹灭了,赶紧跑到火光处,火光比强盗头子亲切多了。由于内心紧张,他把两手来回搓,最后居然把手放到火光中烤。他儿子搬着一根大木柴,满头大汗,说:“爹,你冷吗?”
他爹说:“我不冷,我害怕。”
他儿子把木柴从椅子脚中间穿过去,椅子好像扛着一根扁担。然后他再把两个桶各放一边,两边重量相似,倒也平衡。
他爹看着儿子,他儿子没看爹,正在想要不要往里加水。然后对他爹说:
“我再进去舀点水出来。”
他爹看到儿子没拿桶,家里就这两个桶,还挂在那根木柴上。准备提醒他,门又响了。
强盗头子肩上的米袋已经有几袋了,可是他还不过瘾,他还要再抢几袋,即使那些兄弟不分,家里的那几个婆娘的饭量也够大的。正好,前面那家还有灯光。
他把米袋放到地上,往四周看了看,嗯,那些兄弟都很敬业,没有出声,只拿着发光的手电筒,照在自己的脚下和门板上。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米铺老板这时不害怕了。如果不是桌椅板凳都被儿子挡在门后了,他也会学着儿子的样子,放心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定还会美美地给自己来上一杯茶,然后跷着二郎腿嘴里哼唱几句。管他敲门声有多大。
强盗头子这次不想再像前几次一样,先礼后兵,他这次要先兵又兵,也就是说他要把自己斯文的一面揣起来,拿出自己满腔的怒气。“妈的,这么晚了还让老子出来抢劫,你说老子容易吗?”每当他失去耐心的时候,嘴里就会无端多出很多话。
他把刀像上几次一样从腰里摸出来,门却不卖他面子,没有像上几次一样,露出个灿烂的笑脸,吱呀一声把他迎进去。他怒了,用手推,无动于衷,没有动静。
米铺老板看到门插虽然掉在了地上,门却没有打开,乐了,儿子真聪明,这招果然有用。
强盗头子见门推不开,有点急了,脸上都冒汗了,本来他想找过另外一家,不过他怕传出去有损自己声誉。他的汗一直在流,怎么擦都止不住,他把头仰起,看到上面有个窗户,不大却刚好能通过。
米铺老板等着他儿子从后门进来,对他说:“爹,有用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经过大半夜的折腾,他的眼皮早就在打架了。也不知婆娘睡着没?
强盗头子人不高,够不到上面的窗沿,他看到地上的那几袋米,突然有想法了,让那些米当自己的垫脚石,他顺利钻进去了。
米铺老板看到头上的窗户居然开了,又把心丢到了棉花堆里。千防万防,没想到忘了这点。他儿子从窗户探出脑袋,眼镜都戴歪了,说:“爹,这个窗户不行,要封住。”
说完就跳了下来,他爹拉着他说:“我看今晚他不会来了。”
“我们要防患于未然,这是书上说的。”他儿子笃定地说。
“可不可以别折腾了?”他老爹近乎喊叫。
他儿子指了指里面,说:“如果你对那些米无所谓的话,大可放心去睡。”
米铺老板全靠那些米过活,一听这句话,马上强打起十二分精神,说:
“为了这些米,拼了。”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钉子。”
强盗头子从米铺窗口出来的时候,累得把舌头都伸出来了。“妈的,这不是人干的活,现在的人是越来越精了,居然把门都给堵上。”本来他想从大门光明正大出来,不过堆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段时间,看到那些手电筒的光亮越来越弱,从兜里摸出电池,往他那些弟兄走去。
米铺老板觉得今晚那个强盗头子指定不会来了,你看,天都快亮了。再说,这些东西到天亮之后还是得清理。不过他不想扫儿子的兴,站在那儿盯着一动不动。
他儿子全身上下都鼓鼓的,里面装满了钉子,走起路来清脆悦耳,手里拿着一把锤子,绕过他老爹,爬到桌上,把窗户不一会儿就给钉严实了。
那些光亮很快就恢复了,强盗头子重新把那三袋大米扛在肩上,左肩一袋,右肩两袋,右肩比左肩重很多,左肩轻飘飘的,走路都不稳当,他决定再抢一袋,这样就不会亏欠左肩。
他今夜的运气似乎出奇的好,前面又有一家倒霉蛋还亮着光。
米铺老板笑着说:“这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
他儿子没笑,还在思考,嘴里说:“对,飞不进来。”
然后他们就往里屋走去,趁着还没天亮,能再睡一觉。
不过他们忘了关后门。这书上可没教。
强盗头子这次不用手和脚敲门,也不把刀掏出来,直接踩在米上。打不开,窗户也被关严实了。
米铺老板和他儿子听到严实的声响,相视一笑,安心睡大觉去了。
强盗头子敲了一会儿,彻底没力气了,赶紧坐下来休息会儿,嘴里骂骂咧咧。他很不服气,不抢够四袋,他非但对不起自己的肩膀,也会对不住自己的婆娘。他那些哥们还真沉得住气,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想去抢大哥的风头。
他放弃了,为了照顾到两边肩膀,他把三袋米装成两袋,把那个空下来的米袋系在头上,就像一个西北汉子一样。经过米铺老板后门的时候,看到一只猫从里面跳了出来。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门缝能让这么一只猫轻松从里面钻出来。他试探地用手一推,久违的吱呀欢迎声又在他耳边响起了,他内心窃喜不已。
米铺老板还想和他婆娘温存,他婆娘睡眼惺忪,一脸不情愿。突然听到房里有响声,赶紧从床上跳起。她婆娘已经把裤子脱到脚上了,看到这个样子,大骂道:“妈的,以后要搞就认真点。”
他儿子拿着那杆猎枪,没穿上衣就跑了出来,捂着上身,对他爹说:“我早有准备。”
他老爹吓得浑身打颤,说:“使不得,使不得。”
他儿子没搭理,拿着那杆枪,像个技术娴熟的老猎人,警觉地慢慢往前挪。
隐约看到一个人在往自己肩上放大米,头上还系着一块白头巾。然后用猎枪指着他的头,说:“不许动。”
强盗头子冷笑一身,他听得出这是一个后生牛犊的声音,所以并没有感到害怕,慢慢转过身子,等到他看到眼前的那杆长长的猎枪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你……你不要乱来。”
“把那些米放下!”他儿子喝道。
强盗头子把其中一袋米放下了。
还有其他三袋一起放下。他儿子尽量把声量放大,假装声色俱厉。
强盗头子急了,赶忙澄清,说:“这三袋不是你们的。”
此时,米铺老板充分发挥了他作为商人的智慧,他说:“进了我的店铺就是我的了。”
他还在作困兽斗,说:“我外面还有一帮兄弟呢。”
“我……我用枪指着他们的头,他们还敢乱动?”他儿子也在害怕。
强盗头子感到再不把其他三袋米放下,吃枪子就在所难免了。很不情愿地把一袋、两袋、三袋大米都放到了地上。然后说:“这下总可以了吧。”
米铺老板说:“还有头巾。”
米铺老板的儿子还有顾忌,说:“我现在放你走,你就不会报复?”
强盗头子说:“不会。”
“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我怕吃枪子。”
“那你那些弟兄呢?”“我只有一个人。”
他儿子不信,说:“如果单单你一个,我们都不怕,关键是你有一大帮拿着手电筒的手下。现在你说,你只有一个人,你认为我会信吗?”
强盗头子什么都没说,带着他们走到外面,说:“不要怕。”
然后他在四周找到许多手电筒,说:“我的弟兄就是它们。”
这些手电筒放到一起,向四周发射出刺人眼球的光亮,那是之前曾令无数人谈虎色变的强盗。
米铺老板和他儿子都乐了,把他放了。看他落荒而逃的样子,真不像个强盗头子。
方纳友把枪来回擦了好几遍,说:“我这杆枪就没用过。”
六人世
文/江修
1
A是个幻想主义。幻想主义理所应当有着常人不能适应的怪癖,比如随时随地陷入自己的幻想,脸上挂着不合时宜的神情。
她对自己的宠物和家具有着特别的称呼,好像是在名字中赋予了它们存在于她理想生活中的资格,比如她把自己的那把胡桃木的椅子叫作骑士的坐骑,再比如她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英国短尾猫叫作王子。这之间其实并没有联系。
她看了太多的漫画和不切实际的动画片,以至于过早地挂上了很高度数的眼镜,这让她和自己梦想中的公主形象大相径庭,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把心形的美少女贴纸贴满墙壁和门框。
她模仿校园言情小说来规划自己的生活,上学的路上为了有一段邂逅总是按时光顾一家固定的甜点屋,即使那家的黑森林蛋糕吃起来像过期的中药,她还是乐此不疲。希望当她获得公主式的爱情的那一天,她的王子不会因为她的一口蛀牙而退却,毕竟男生不是她家的短耳猫,很乐意为她舔去唇齿间残留的饴糖碎屑。
A的声音介乎于变声前的男孩子和具有低音歌唱家天赋的中年妇女之间,这么形容只是为了说明她的声音只是比中性甜美那么一点点。如果正常的说话可能我会觉得她很有广播员的资质,可是她是幻想主义的A,并且是无可救药的少女幻想主义。所以当她张口的时候你听到的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尽可以想象一个面容猥琐的大叔发嗲的情形,当然这有些夸张了,她绵长而发颤的尾音确实让人不寒而栗。
于是A终于变了副哀戚的样子,她的剧本可能换成了一场爱情悲剧,那个不存在的人变成了她苦苦等待的人,她把忧愁贴在眉毛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A有一个记事本,几乎所有她遇到过的男生都会为他们细细安排一段相遇的情景,她总是幻想自己拒绝了那些她看不起的男生们,然后在女生们嫉妒和羡慕的目光中高傲地和她认为最优秀的男生在一起。事实上,从未有人对她抱有幻想,哪怕真的是最没资格的男生。
A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看起来像神志不清,其实她是想装的迷离。她的头总是低着以至于她驼背的厉害,其实她在幻想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让她羞涩得躲避。她总是穿着和自己格格不入的裙子和绷得过紧的铅笔裤,她自动忽略了自己身材一点儿也不好的事实,甚至她开始涂抹白得吓人的粉底,毫不在意她的脖子和耳根真实的肤色让她看起来像戴了一张面具。
A是幻想中的公主,现实中的怪物。
一天她从教室外回来看到记录着自己幻想的记事本被粗暴而马虎地塞在了抽屉里,她从零碎的讨论声中得知她的秘密被依次传阅并加以嘲笑。他们打量她的目光并不躲闪,大声地声讨她那些令人作呕的细节,说她做作并缺乏自知之明。她终于看明白那些男孩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并不是自己假想了一遍又一遍的告白。而是一种看笑话似的嘲讽。
A的幻想主义最后终于崩溃掉了,她耳边全都是喋喋不休的议论,像针尖一样指向自己。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她的敌人,包括那只被她叫作王子的猫咪,似乎除了食物,它看她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轻蔑。
A仍旧是幻想主义,但现在的幻想似乎变了味道,她认为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有敌意,于是她变成了被害妄想症的患者。
2
B是个不折不扣的被害妄想症患者,和A不同的是,B自始至终都是,没有从任何虚假的主义过渡而来。B的病因并是不由于外界迫害,当然这个名词用在A身上也不合适。B曾经热衷于恐怖电影,晚上在舍友均匀的睡眠呼吸声中,她的午夜电影当就开播了。
但B有一个习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穿任何衣服,不知道是从哪本杂志上看来的健康睡眠方法,于是毫不犹豫地贯彻实施了。她睡觉很安稳,从来不踢被子,但入睡之前总是细心地掖好被子,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具活生生的木乃伊。
她每夜都坚持不屑地去研究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或电影,但也总是把自己吓得胆战心惊。她十分厌烦却又勤勉地去换被冷汗浸湿的床单。她有一套奇怪的逻辑,为了节约时间,总是把洗床单的事情放在晚上,她在水池边放着一盏红色的小台灯,在晕黄的光下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各种影子错落重叠在身后,藏匿在阴影里面,好像随时随地会从里面伸出一只漆黑的手把她瞬间拖进死亡。她不断地把自己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情节里面,她开始害怕每一件事情。
当然我不会重复地去讲相仿的故事。B的被害妄想症和A的不同之处在于B的妄想对象不是身边的人,而是身边的事物。她觉得那些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事物最让人捉摸不透,你不可能根据它的外表来判断这个东西是不是具有思想,比如你看到一棵灌木的时候依照日常生活中的知识,你知道它是具有生命的物体,但是你无法通过它的语言行为来猜出它的情绪,所以她惧怕这些东西。
她走路总是小心翼翼,害怕踩到各种昆虫而遭到报复,她曾经在电影中看到过因为毁掉了白蚁巢穴的人被蚁群活生生地啃食成白骨。她喝水的时候总要闻水中有没有奇怪的味道,包括来自她鼻腔的错觉都会让她义无反顾地倒掉整整一杯水而口渴一天,因为她看过了饮用水中重金属元素含量超标的报道。她违规地将自己床边的护栏加高了许多,她透过监狱一般的栏杆心满意足地审视着她惊讶的舍友们,她曾经听过上一届的某个学姐因为从上铺不慎摔落而导致残疾的传闻,她周密地把自己保护起来,甚至她睡觉不再脱衣服以便于即刻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