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瞬时泣不成声。能想起的事情太多,我都来不及记下。我把从开始到现在的所有悲伤都记住了,所以我会一次比一次更难过。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好受一些,却真的无法解脱了。
再给父亲发短信说,爸爸,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情。两件你不曾知道的事情。第一件事,我很小的时候,学自行车。你答应说带我去骑,结果时间到了没去。后来我一直坚持,你还是带我去了,但心里特别不舒服,骑得很快,很想摔死算了。心里已经很难过,而我骑的时候你还一直问我骑完了吗,回家了吗。我真的想死掉。后来我真的摔了,你在抽烟没看到,我就没说。再后来对自行车就一直有阴影,我甚至都不碰自行车,而且告诉弟弟不要碰。但弟弟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也不知道。第二件事,我很小的时候,过生日。在市区,你答应去吃肯德基。
但当时肯德基很少,我们没找到。我不知道当时你为什么发火,而且很可怕。后来虽然还是找到了,但我心里特别纠结,觉得还不如不吃。吃鸡块的时候一直觉得喉咙里是酸的,是疼的。以后我每年生日都不想回家,不想和别人说话。
父亲回过来,你想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做得不好吗。你总说我们不了解你,但你了解过我们吗。你不懂我们的压力,只知道自己,你这样很自私。
不,我只是不好受而已,很多事情涌起来,心里不好受。
许久,做人应当宽宏大量,不要总因一些小事而耿耿于怀。
爸爸你还是不懂,你可能完全没有这样的体会。这已不再是小事,而是几十年、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东西。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
发完这条短信后许久把手机的电板挖了出来,将拆成两块的手机扔进了抽屉。父亲将在电话那端不断听到“用户不在服务区”的女声提示。我凉彻心扉地难过。在我心里,这并不仅仅只是问父亲要钱,她希望有一种真实的交流。希望语言把干涩的嗓口烧疼,内心得以复苏。她希望自己哪一天能与儿时的暑假一样,与父母住在一起,她能够下楼为他们买西瓜、买菜。这样就很好。但是,很难很难。
过了几天,父亲还是打钱过来了。父亲和以往一样,打完钱后给许久发了一条短信:三千元已打入,请查收。许久知道父亲一定会打。心里难过了好久。她花一千元组装了一个低配置的台式机,能写小说就行。
许久更新了自己的博客,新的博文,《我的父亲母亲》。她知道父母一定能看到。
昨晚仍写作到极晚,但改变了习惯,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前,披着毯子写。让我想起儿时与弟弟一起的时光,我们总爱将毯子扎在脖子后面,变成我们的披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必须坐在书桌前写作了,至少在我写完下一部长篇并拿到足够稿费之前。因为几天前笔记本电脑的硬盘毫无征兆地烧毁了,60M的小说草稿与相关资料全部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10G大小的约两万本的电子书,和一个叫作“电影之看完就删”的文件夹,里面大半是未看的电影。于是更换成了台式机。
前些日子出去旅游,向父母要过钱。买新电脑是近期内第二次要钱。刚辞退工作时,对父母说有十足的把握养活自己,但之后第一笔费用,租房的预付,就是向父母开口要的。记得当时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算是借,你得自立。后来出了第一本书,是按稿酬结算的,虽然断断续续卖了两万余本,但与我已无直接相关了。我用稿费在网上买了五百余本书,因为没有书架供我放书,只好弄了许多纸板箱,将书的书脊朝上,排整齐放在里面。有些书实在放不下,就堆在床上,都是常用的书。我当时出书的事情父母至今仍不知道。站在青春期的末尾,我仍心安理得地花着他们的钱,并对他们充满怨恨,这实在是一种罪恶。
笔记本硬盘烧毁后,急需一台新的电脑用以写作,趁那些章节还鲜活的时候将它们还原出来。只好向父母求助。但旅行已花去很多,不敢明说。给父亲发短信,仿若无意地诉说了情况。父亲自然猜到了。父亲跟我说了生活的压力,我很难过。但也毫无办法。我与父亲说了童年时的种种情结,与多年前一样,他无法理解。几天后收到父亲打来的钱,更是伤痛无比。我们如同两个未曾相识相知的陌生人,站在路的两边,铁皮路牌上标示着不同的方向,但却勒索与关怀。
我想自己真的欠父母许多,他们对我有所期望,而我已让他们等待太久了。我自由散漫了太久,不能给他们些许卑微的感动与欣喜。新的长篇原本仅仅是讲述梦想的故事,但现在我想将把它改成诉说交错的情感的,诉说整座城市,诉说完整的生命的小说。现在每天醒来我都欠自己三千字,是对自己的要求。也许硬盘的烧毁成了一件好事,至少让我从原本狭隘的空间跃出,能以一种更深刻的目光审阅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也让我更有工作时的状态,克服疲惫的勇气。
买了电脑之后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问候了一下。说我电脑已经买好,千余元,台式机。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挺好,不会再趴在床上写东西了,伤眼睛。
我的读者给我留言说,许久,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文字,突然很为你难过。也为自己的过往难过。那些东西,如生命中的核,在身体内潜伏而无法自拔。我想我能够理解你。天气渐凉,注意身体。期待你的新小说。
许久在后面回复说,谢谢你。其实我一直是个很自卑的人,很小就是,但你们都无法看见这一面。我怨恨父母、害怕父母,又爱他们。这样的感情让我每每一想起,便翻江倒海地难过。或许在新的小说里,我终于有勇气将这一面从心底唤醒。如一面铜镜于情人离别时坠入湖水,经历许多年岁,偶然打捞出水。我怀抱铜镜,终于被多年前那无声的誓言击中,于是心怀歉疚。
经常的,躺在镇海出租房内的木床上,看到阳台上植物懒洋洋地生长,就会想起儿时与天空有关的幻想。离开身体,虚空的灵魂变成一枚种子、一粒尘埃、透明的小精灵,游荡在天空高处。我爱恋这样飘荡的幻想,我居住于幻想之中。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幻觉似乎与镇海那么多年的安静相一致。若使用一个长镜头,从镇海的炎热午后无人的街道开始,掠过路两旁茂盛光亮的樟树,掠过小区后植物丛中隐藏的变电所,掠过每家每户后窗外的空调箱子,不加剪辑,不加任何多余的修饰,便可以算是我幻想的内容了。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仅仅只是在这个城市的表层空间里,空虚而百无聊赖地游走。我只是个流离失所的幽灵。
我竟然记得那么多年的时光,她们柔软而黑暗。并且,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在自己的细小世界里,我似乎都以严重的夜盲症患者形式出现。我的视力在黄昏渐渐来到的时候逐层剥落。如阳台向外望,那遥远的地方、那奔跑着车辆的荒凉马路边上种植着的松树一般,细微的叶片随着晚风剥落。那里皆是遥远的尘埃。我的视力散落在地上,找寻不见。在糖一样的黑暗里,黏稠的黑暗里,我舔到自己嘴唇上血一样腻的味道,我听见自己被扩大的心跳声。黑色中,所有的感觉都是如此敏锐。封闭中的自恋,病态的自我欣赏,几乎着了迷。他们告诉我,黑色是绝对的,但是光,光是最不稳定的物质。
被目光轻触,就体无完肤。于是,我失去了视力,却依靠了另一种语言,在这样的蛛网之城中,以自己的形式存在下来。
影子说:“你总是居住在思维之中,居住在作为语气抑或文本而存在的城市之中。城市的形象在你眼前展开,空虚的街道与行人,甚至一个清晨的问候都是虚构。没有语言试图描述,所有语言都试图描述。因此我如此恨你。”
在这个即将失去重力的故事的最后,我终于在自己预想的时间内将小说写完,然后很顺利地谈妥了出版社。新书的装帧简约而精美,扉页上印着献词:献给安静的植物那光滑的叶片之上,如蛛网的叶脉。
曦子姑妈的幸福生活
文/张旖天
每个较为传统的家庭都会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女主内,男主外。在我家是如此,在曦子姑妈家也是如此。曦子姑妈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甚至到了一种旁人无法形容的地步。可以这么说,她的大脑像是一个精密的计算机,在这台计算机中也还有细致的分区,于是,姑妈就在各个分区中储存着各种琐事。反应在日常生活中,你就可以发现,她总是能够清楚地记得家里任何东西摆放的位置。如果你有东西找不到了,你只需要问一声,她一定能够清楚地告诉你答案。恰巧的是,在曦子姑妈家里,姑父又是一个糊涂的人,所以姑妈的大脑便成了姑父的好帮手。他常会问:“曦子,户口本在哪里?”
姑妈一边干着自己的活,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卧室里,打开梳妆台左边的第三个抽屉,就在那里面。”
姑父于是按照姑妈的话去找了。你知道,男人有时候总是不够细心的。
很快,他空着手回到了姑妈面前,但是,姑妈并不会因此停下手中的活计。
她有时一边擦着桌子上的灰尘,有时一边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就在那里的,你再回去找找。”姑父只好无奈地又重新回了一趟卧室,不过很快他又满脸沮丧地回来了。这一回,曦子姑妈不得不帮忙去找。这时,梳妆台里的东西已经被姑父翻得凌乱不堪了,抽屉里的文件被翻得到处都是,有的被直接丢在了梳妆台上,有的则被扔在了床上,总之,你已经无法在这些文件中看到户口本的踪影了。但奇怪的是,只要曦子姑妈一进来,她的眼睛就像能红外线一样锁定户口本的位置。她像猎鹰一样“嗖”地一下把它从众多的文件中拿出来,递到姑父的手上,说:“不就在这里吗?”
不仅如此,曦子姑妈的大脑运算地极快。她年轻的时候就在单位里做会计,一做就做到了退休。退休之后,她仍然舍不得那些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数字。退休后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再加上年纪大了又容易早醒,这给她早起去逛农贸市场提供了一个十分便捷的条件。于是,姑妈爱上了农贸市场。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她就提着菜篮出发了。姑妈愉快地走到农贸市场,这个时候菜农们刚刚将各种蔬菜瓜果,甚至还有鸡、鸭、鹅一类运送到市场上来,整个市场都是一片装卸的热闹景象。姑妈看到这一切,血液就沸腾起来了。她轻车熟路地在市场转着,像一阵风一样,这个看看,那个看看,比较着各家蔬菜的价钱,看看哪家的更便宜。整个市场有那么多菜贩,不知道为什么,曦子姑妈总是能够清楚地记得哪一家、哪一种蔬菜卖的是哪一个价钱,并且在走完整个农贸市场之后,会在脑子里迅速挑选出最便宜的那一家摊子,再到那一家去把所要的蔬菜买下。
我曾经跟姑妈去过一次农贸市场,当然,这并不是我自愿的。那是我到曦子姑妈过暑假的时候。她一早把我拉起来,按她的话说,是“小孩子暑假的时候也应该早睡早起,不应该一味地只知道贪吃贪睡”。
我磨蹭着仍不愿意起床,她干脆掀了我的被子,说:“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你忍心姑妈一个人提那么多东西吗?”
于是,我就这么被姑妈拽着去了农贸市场。一路上她都在和我唠叨着早晨去农贸市场的好处,比如说早上的菜便宜新鲜啦,乡下的蔬菜健康啦等。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我几乎都没有听进去。一到农贸市场,我发现,姑妈立刻与往时不一样了。她两眼放光,像是饿了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了食物一样。我被她那样的眼神也吓了一跳,立刻睡意全无。接下来,我立刻见识到了姑妈在农贸市场上的全部本事,我跟着她在整个市场里穿着走着,那么多的摊位,我早就晕了头了,可是,姑妈却门儿清地不时地停下来打听着价钱,她问完了也不买,只是皱着眉头思索着。我恨不得打断她,说一句:“姑妈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回去好了。”
正当我烦躁的时候,姑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来,来,我们再走一遍。”
这一回才是作战的真正开始。姑妈有目的地到每一个摊位去,精挑细选,试图和小贩们在已经低廉的价格上再争辩出几毛来。她说:“你别小看这几毛钱,要是积攒起来,时间长了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呢。”我不屑地反驳说:“不就是几毛钱嘛,人家说会花钱的人才会赚钱,您这是抠门儿!”
姑妈撇撇嘴说:“小孩子家不操持家事,不知道挣钱的难!”我于是也不好再和她争辩什么了。我看着那些小贩的眼神,他们的脸色总是不大好看的。每每姑妈从市场出来的时候,总是很满意,她会说:“你要好好学着,你以后也要当家的,如果这些都学不会,那不知道要被这些小贩们坑掉多少钱!”
“我才不在乎这些一毛两毛的。”我心里暗暗想。
总而言之,曦子姑妈就是这么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一个人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家务活几乎也由她一个人完成。自从她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家务琐事,并且乐于在这其中寻找乐趣之后,她就渐渐少了和朋友的交往了,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姑妈就会感觉无聊。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别的老太太在退休之后都喜欢在吃了晚饭后到广场上一起去跳舞,姑父看她无聊,也鼓励她去。姑妈听了之后,懒懒地去了一回。广场上到处都是体态发福的老太太,喧天的音乐不绝于耳。姑妈在广场上转了一圈很快就回来了。
姑父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来看着她问:“怎么回来了?”
她回答:“太吵!”
于是再也没有去过。
姑妈的生活越发地无聊起来,于是她就开始插手家里每个人的事。先是姑父,然后是表姐。先是嫌姑父穿的T恤与裤子不搭,又说他抽烟抽得太多了,整个屋子里都是烟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里着火了。姑父觉得她是更年期正盛,不和她争。于是,这就变成了姑妈的独角戏,久而久之,她也觉得没意思了。很快的,姑妈便把目标转移到了表姐刘昕身上。
其实表姐并没有什么值得姑妈去操心的,她一路一帆风顺,一直都是家族里其他小孩的榜样。她顺利地读了重点大学,又得了一个好工作,工资收入也不少。如果实在要挑一个值得操心的话题的话,那就是表姐至今也没有找男朋友,这实在让姑妈头疼。
姑妈一生有几大愿望,其中一大愿望就是能给表姐带小孩。她期待着能够早一点享受天伦之乐,可是表姐却迟迟没有动静,这可急坏了她。看着周围的同事朋友的孩子一个个都结了婚,生了孩子,姑妈走在街上遇到他们时,心里总不是滋味。同事们礼貌地:“哎,你们家刘昕怎么样啦?”姑妈一听,脸上的肌肉就跟抽筋似的,在某处堆在一起,不自觉地抖动了起来。她实际上是想冲同事们笑笑敷衍了事,谁知道一咧嘴,颧骨处的那块肌肉只在不停地抽搐着,使得姑妈的笑容也古怪起来。这还不如不笑。姑妈只好赶紧点点头,哼哼哈哈一番掩饰,接着落荒而逃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之后,姑妈再也受不了了,她开始私下里安排着要给表姐相亲。虽然是说相亲,但也要先过姑妈这一关。有一天,姑妈将一大堆照片放到了姑父面前,面对着一脸茫然的姑父,说:“来,挑挑,说不定里面有你未来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