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彼时
文/边十三
北京的十月已经有了凉意,林成录完节目和同事打声招呼之后就匆匆下楼。黑色高跟鞋随着林成的脚步有节奏地敲击着地板。林成的录音室在十八楼,在这里工作了近两年的时间,林成还是喜欢乘观光电梯。从十八楼到一楼,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可站在楼上俯瞰的时候,林成会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施铭站在一楼大厅,手里随意地拨弄着钥匙扣,等看到林成下楼,施铭很快地迈开步子迎了上去。略带埋怨的口气:“今天怎么这么慢?”林成没说话,钻进车里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施铭也不再多说,边发动车子边递给林成一袋糯米团。
凌晨近一点钟,街上有很多漂亮的霓虹灯仍在闪着,路边有醉酒的人踉跄前行,还有妖娆的姑娘匆忙地奔向夜生活场所。林成吃掉两个糯米团之后系上了塑料袋,双手放进上衣兜里,安静地看着窗外。施铭偏过头看了一眼林成,之后两个人还是沉默着,林城用余光瞥到施铭,然后目光换了个角度,顺着后视镜看路过的那些街灯。
小区的路灯被砸坏了四五个,施铭把车停在小区门口。问林成,要不要我送你。林成站在车外关上车门,冲着施铭摆了摆手,然后转身进了小区。
林成住在八楼,不高不低的楼层,没有观光电梯,却有林成钟爱的落地窗。
林成喜欢后半夜的时候坐在落地窗边儿抽支烟,多半是万宝路,偶尔也会有其他。林成不是个特别爱较真儿的姑娘。烟灰弹在粉色的烟灰缸里,借着月光,会有一点儿淡淡的粉色落在地板上。
刚到北京城的时候,林成还是个刚刚大学毕业心比天高的小姑娘,无路可走的时候做过服务员,也做过超市的收银员。租一个月一百五的小破房子,一天就吃两顿饭,还都是泡面。
房东经常去催房租和水费,到了后来林成听到敲门声都会紧张。但毕竟她还年轻,总是带着股心气劲儿,再苦再累她也扛着。
认识施铭的时候,林成还在做收银员。施铭付完钱拎走东西就顺手将钱包扔在了收银台上,林成发现钱包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打开钱包,里面有一叠儿红钞票,还有几十块的零钱。林成的手微微有些抖,然后将钱包偷偷地装进了自己的兜里。
房东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敲开林成的房门,尖厉却又稍带着沙哑的嗓音:
“卫生间漏水声音那么大吵死了,浪费那么多水,明儿赶紧找人修了啊!”一口老北京味儿,连儿化音都极为正宗。林成赔着笑脸,关上门后却恨不得她下楼就崴了脚。
看着钱包犹豫之后,林成还是照着钱包里的名片拨出了电话。施铭去拿自己钱包的时候,看到林成屋子里遍地都是泡面盒子,还有那一地的狼藉。
稍稍愣了一下,然后把林成带到附近的火锅店一起吃小肥羊。林成刚开始还有些局促,喝了很多酒之后就和施铭絮絮地说起了自己在北京生活的艰难,施铭看着面前这个姑娘,觉得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带着不服输的傲气。
吃过饭后,施铭送林成回家,路边儿的银杏叶儿已经泛黄,风一吹就落了。林成看着脚边的银杏叶儿,忽然就坐到马路牙子上呕吐起来。施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林成吐过之后干脆坐在地上掩面哭出了声音,眼泪落在地上,溅起了无数的悲伤。
很多年前,林成的学校也种了不少的银杏,高三的教室在二楼,林成透过窗子望出去就刚好可以看到银杏的树冠,走神的时候就数银杏叶儿。晴天的时候,阳光泼洒在绿色的叶子上,特别好看。
老师在讲台上念一模成绩的时候,林成皱着眉看外面的天。天很蓝,特清澈的那种蓝,林成喜欢那种颜色。
吃晚饭的时候,林成妈妈说何茜离家出走了。林成没抬头,之后林成妈妈用右手拿着筷子指向林成:“你说说,你们现在的孩子都想怎么样,不好好读书,以后要做什么!”林成继续低头扒饭,任凭妈妈数落也不开口。
晚自习的时候老师发下已经打印好的成绩单,林成默默地收好放进物理书里。下了自习已经十点,方子路在校门口等着林成。昏黄的路灯不断变化着两个人的影子长度,方子路右手推着单车,左手牵着林成,两个人的温度融在一起。
方子路比林成大了两岁,因触犯校纪被开除后就一直在社会上游荡。做网管,偶尔也给其他人看场子。实在闲得没事的时候就在地下的一个台球厅和一些人打几杆台球。
可方子路不是个坏孩子,至少在林成眼里还不是坏孩子。刚在一起的时候,方子路天天打好早餐在林成家楼下等着她,然后送她上学,林成妈妈发现之后,方子路就在离林成家最近的路口等着她,风雨无阻。那时候谁看着都羡慕林成。
方子路总是把林成当个孩子似的宠着,过马路必须牵着她的手,知冷知热的疼着。林成喜欢那样的方子路,她觉得,只要方子路还在,她就什么都不用怕。安安稳稳。
晚上回到家之后,林成换了拖鞋直接回了自己房间。从书里翻出成绩单,看着自己的排名,不知道该怎么和妈妈说家长签字的问题,犹豫了一晚上之后还是没有把成绩单公开。第二天早晨早早地到了教室,翻出之前妈妈在自己学案上的签字,模仿了几遍之后果断地签到了成绩单上。
同桌在埋头画漫画,林成看着她忽然生出一种迷路的感觉。熬到第四节课的时候,林成拿出手机给何茜发短信:你在哪里?林成没想到何茜那么快就给自己回了短信:我在青岛,看海。林成没有继续给何茜发短信,合上了手机。
或许,每个人骨子里都有种放肆的情绪,只是林成一直在压抑。她也想象何茜一样,抛却一切,任性一次。可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抬起头听着老师继续讲自己不知所云的东西。
有些东西,不是逃不开,只是不敢逃开。不是不够勇气,只是责任太多。
窗外的阳光真好,明晃晃地投下来,暖了整个世界。
何茜回来的时候,距她出走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林成发现她有些微微的黑了,何茜咧开嘴冲着林成笑,林成也笑。林成没问何茜这一路都经历过什么,也没问何茜妈妈对她有没有什么暴力的行为。林成知道,何茜的梦想一直在她自己的手心里,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学校校庆的时候,何茜在台上唱歌,范玮琪的《最初的梦想》。林成坐在台下仰望着她,迷了神。
几年前,林成和何茜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两家一起住在一条胡同里,后来又一起搬到了一个筒子楼里。大人们喜欢把自己的孩子作为炫耀的资本,那时候何茜也像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安分。何茜妈妈就总和何茜说,要向林成学习。当时林成听了感觉特骄傲。
可如今,林成该有多羡慕何茜。叛逆也好,任性也好,都是她最真实的自己,从未被谁改变过。
晚上方子路送林成回家,何茜也和他们一起走。何茜和方子路在拌嘴,林成只是笑着听,也不说话。日子波澜不惊,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林成喜欢晚上在电台的工作,听听别人的心事和祝福,然后给予浅浅淡淡的安慰。波澜不惊。
面对别人的事情,自己总该是看得透彻。看得开,也走得开。曾经有人通过电台打进电话问林成,现在为止,你有没有忘不掉的故事。林成停顿了一下,说有。声音通过电波传出去,却没人能听到林成的悲伤。
当局者迷。
其实,若是当初没有施铭,林成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份工作,更不会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对施铭,应该是心存感激的吧。可林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与施铭之间,有段距离,始终越不过去。
林成可以和施铭吃饭,也可以陪着施铭参加某些活动,甚至可以跟施铭上床。可林成就是给不了施铭最初的、最纯洁的,也是最真心的那份感情。
或许每个人一辈子就只有一次刻骨铭心。
林成把那份刻骨铭心给了方子路,施铭再好,也无法取代方子路的位置。
周末的时候,妈妈打来电话,让林成带着施铭回来吃饭。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迫切。林成听着妈妈说出的话,淡淡地说了句“好,我知道了”。然后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林成很明白,妈妈为什么三番五次地邀请施铭到自己家里来,可林成不想这样,她觉得爱情不是这样的。现在距她梦想中的爱情,已经偏离了很远了。
施铭开车等在林成的楼下,林成看着车后排的座位上大包小包的礼品,默默地上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然后,施铭偏过身给她系好安全带。
林成发现施铭的一个习惯,他开车的时候左手的拇指一直轻轻地敲着方向盘。林成记得,以前方子路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习惯性地用左手拇指敲着什么东西。两个人这一点点的相似,让林成对施铭多了一些好感。
林成妈妈对施铭很满意,甚至还问到了结婚的事情。施铭看着林成说:
“只要小成准备好了,我随时都可以娶她。”当时林成的心“咯噔”一下,看着自家鱼缸里的两条金鱼,没有回应。
方子路以前说过“我会等着你,娶你”。那时候,林成深信不疑。或许现在,林成还是深信不疑,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高考之前的几个月,方子路还是每天送林成回家,送到楼下之后看着林成上楼自己再离开。楼下有几根路灯,灯泡的表层蒙了很多的尘土。那天很巧合,方子路站在楼下靠着路灯吻林成的时候,林成妈妈刚好下楼倒垃圾。
林成妈妈在楼下不顾形象地冲着林成扬起了巴掌,方子路站在林成面前为她挡了下来,然后“扑通”一声跪下。林成站在方子路的身后看傻了眼,瞬时眼泪就成片地落了下来,那一幕,成了她日后拼命坚持的理由。不顾一切地坚持。
林成想,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该是幸福的吧,不管他是好是坏,但至少在他的眼里,自己是无价之宝。这很足够。
之后很久林成都会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不是悲伤,而是甜蜜,还夹杂着满满的勇气。
何茜告诉林成下周末五月天会来开演唱会。林成喜欢五月天,喜欢阿信,更喜欢他们身上那种青春的味道。
在家里,林成和妈妈的关系没有丝毫的缓和。林成倔强地坚持着和方子路在一起,林成妈妈也是恨铁不成钢地不肯退让。没收了林成的手机,晚自习限制时间到家,周末不许出去,也不再给林成零花钱。
像是一个牢笼,要把林成紧紧地锁在自己身边。
林成像是决定了一样,非要去看一场五月天的演唱会。可林成和方子路凑了凑,还是连一张门票的钱都不够。
后来,林成不知道方子路在哪里弄到了两张门票。林成记得很清楚的是自己看到门票时候的欢呼。
周末时候,林成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立不安,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是煎熬。
可林成不知道该怎么和妈妈说要出去看演唱会的事情。
林成走出卧室,小心翼翼地问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妈妈,晚上可不可以出去一下。林成妈妈抬起眼皮看了林成一眼:“先去做一套习题再说。”林成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没有和妈妈讨价还价,她知道,那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许是带着背水一战的心情,林成超常发挥,很快就做完了一套习题。拿给妈妈的时候,妈妈没有停下嗑瓜子的动作,眼睛盯着电视:“自己对着答案,订正。”
订正之后再次怯生生地交给妈妈,林成妈妈随手翻了翻习题,然后甩手扔在了茶几上。林成咬着嘴唇,望着挂钟,已经有些绝望。她很希望妈妈能允许她出去,可林成妈妈只是冷哼了一声。
“大晚上的出去做什么,是不是又去和姓方的那个小子鬼混?”
林成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爆发了。比妈妈的声音提高了一倍多:“什么叫鬼混,我怎么就鬼混了!”
说完之后林成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上了门,全然不顾妈妈在客厅的喊叫。
把自己狠狠地扔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沾在头发上。林成感觉到一片潮湿。林成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会这样。很快,林成听到楼下有人在唱歌,是五月天的《知足》,很大声。
林成迅速地在床上爬起来,顺着二楼的窗子探出头去,看到方子路站在楼下冲着她招手。林成看着方子路,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悲伤了。
方子路压低了嗓音说:“你跳下来,我接着你。”林成看着方子路,没有丝毫的犹豫,站在窗台上,一下子就跳到了方子路的怀里。
深信不疑。
就像年少的感情,就算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舍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敷衍。义无反顾。
林成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自己都已经忘了是什么日子。晚上录节目的时候,有人打进电话,沉默了几秒钟说:“生日快乐,今年我终于又能和你说生日快乐。”林成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哽咽,说不出话,却又舍不得切掉电话。
电话那面继续说:“我等你,等到你幸福的时候,我再走。”林成的眼泪“哗啦啦”地落在面前的工作台上,情绪已经微微有些失控。录音棚外的工作人员切断了电话,换了歌曲放出去。其他同事将林成替换下来,林成坐在棚外,有人凑上前去拍着她的肩膀问怎么了,可林成只是哭,不说话。
那么熟悉的一个声音,始终都埋葬在记忆的深处。怎么会遗忘,怎么能遗忘。
下班的时候,施铭手里拿着一捧玫瑰花站在楼下。
“生日快乐。”
林成因为哭得久了,脸部有些僵硬,扯着嘴角笑笑。然后施铭为林成打开车门,开车的时候施铭问林成去吃什么。林成不想扫了施铭的兴致,说:
“随便吧,哪里都好。”
吃饭期间,施铭面对着林成拿出戒指盒子,轻轻地打开:“嫁给我吧。”
林成抬起头来,看着施铭,发现他竟然有些紧张,林成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合上了戒指盒子,把它推回到施铭手里。淡淡地说:“再等等吧,我还没准备好。”施铭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可还是收起了盒子,说:“好。”
回到家之后,林成躺在床上,没开灯。回忆像是翻涌而来的海水,紧紧地扼住林成的喉咙。冲到洗手间,伏在马桶上,喉咙开始用力地向外呕,可最后只有眼泪喷薄而出。林成侧转过身靠在浴缸的边沿上坐下,仰起头开始放声大哭。
五月天在台上,林成和方子路坐在台下。林成看到阿信离自己那么近,不停地尖叫,方子路握着她的手,林成能感觉到方子路掌心的温度。眼神稍微向右偏过一个角度,就是被灯光映得柔和的方子路的脸。那时候,林成那么靠近幸福,几近眩晕。
方子路随着五月天一起唱《为爱而生》,两种声音交叠着在林成耳边响起。
可后来,后来的事情,就成了林成的噩梦。
所有的事情都是物极必反,所以在林成对天堂触手可及的时候,忽然之间就像灰姑娘被打回原形一样,狠狠地跌落,粉身碎骨。
林成眼睁睁地看着一副手铐带走方子路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然后看着警车上的鸣笛灯忽闪忽闪地远离自己的视线。
抢劫。四年零六个月的有期徒刑。
审判之前,法官问了几次方子路那些钱的下落,方子路都紧抿着嘴唇不肯说。带他下去的时候,他扭过头看着坐在观众听审席位置上的林成,然后冲着她扬起嘴角笑了笑。
林成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然后就灌满了铺天盖地的悲伤。只不过是两张演唱会的票而已,就那么轻易地断送了方子路的大好年华。值得吗?
外面的日光没有遮挡地投下来,林成没有表情地沿着马路慢慢地走,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这样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