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天临近傍晚,我们来到一座小镇,想找个旅舍住下休息。小镇冷冷清清,偶尔见到几只老羊溜达,天色将黑,街灯亮起来,我们赶路向镇中心走,可走了半个时辰再也没见到任何羊。镇里房舍不少,几乎都是二层三层别墅,沿街整齐排列,一排排看上去美观气派,似乎这是一个富裕的小镇,可房舍多数空着没有羊住。我们在街上兜了一圈找不到旅舍也见不到饭店,整条街安静得出奇,只听见四个外来客咯嗒咯嗒羊蹄踩踏青石板路面发出的声响,天渐渐黑下来,街灯把四条身影拉得长长的,我们东张西望迷茫地寻找旅舍,样子鬼鬼祟祟,这座排满别墅的小镇此时像墓地一样阴森恐怖,我们不知道这是哪里,这么多好房舍居然都空着?
斑点羊记起几年前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山谷中开发过的一片别墅山庄,里面有超市有饭店有休闲会所还有一个大湖,湖边周围的青草坡建成了高尔夫球场,许多有钱的羊住在里面,可只有周末才显得热闹,平常时候空空荡荡像这座小镇一样冷冷清清,到了晚上阴森肃静,如果没有大狗看门也会觉得恐怖,但那里空气好,可以打球可以钓鱼,是个度假的好地方。斑点羊说这座小镇像那里,也许周末会有很多羊,可是小镇没有湖没有球场没有会所也没有饭店,只有一排排房屋,周末的羊来了能干什么?
黑母羊不同意斑点羊的看法,她说这个小镇跟斑点羊的别墅山庄可没法比,斑点羊第一次带她去山庄过夜时她感觉那里清静得像天堂一样美,但这里静得像地狱。她说着说着身子颤抖起来,紧紧抓住斑点羊向我和小羊护士靠拢。
小羊护士第一次出远门,但她对这样夜色并不恐惧,大概经常值夜班对黑夜早已习惯,她稳稳当当驮着我,见黑母羊靠拢过来拉住她安慰说不用害怕,说她驮着一个会抓闪电的大师,即便到了真地狱也不怕,大鬼小鬼都怕光明。想不到我们四个当中小羊护士年龄最小经历最少可判断不错,不慌张心理承受力很强。我轻轻抚摸一下小羊护士的脑袋,对黑母羊笑呵呵说,小羊说的对,别害怕,没什么可怕的。黑母羊勉强打起精神,我们继续向前走,忽见前方侧面一栋别墅的窗户出现灯光,远远传来年轻母羊的啼哭声。
我们顺着灯光走去,哭声越来越近,亮灯的是一栋二层别墅,大门紧闭,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影子晃动。斑点羊上前敲门,不一会儿门上小窗口拉开探出一双眼睛,露出半张老母羊的脸打量我们,问我们何事,斑点羊说我们路过此地找不到旅舍,能否进屋里休息一晚。老母羊说不方便,接着又逐个打量我们,大概是看到我们四个样貌还算和善,又补充说家里只有母女两个,没有公羊在家所以不便接待我们。
这时候屋里面的啼哭声停止,我听到另一只羊缓缓走近门口,门上小窗口换成一张年轻的面孔,她的眼里还有泪光,淡淡扫了我们一眼,目光落在斑点羊脸上突然兴奋地叫出声,她说在电视上见过斑点羊,斑点羊是羊群英雄,她听过他做报告,又说看我和小羊护士也面熟,好像报纸上的,说着打开大门邀请我们进去。
我们从门口穿过庭院迈进屋里,客厅凌乱随意地摆放着一些日用物品,有书籍杂志还有一大片绣了半截的十字花绣。年轻母羊招呼我们到沙发落座,老母羊泡了热茶过来给我们喝。大家缓了一会儿,年轻母羊望着斑点羊说在这个偏僻小镇见到实在意外,她说是不是做梦呢?斑点羊忙说不是梦不是梦,我们偶然路过这里是巧遇。接着斑点羊问她镇里怎么空荡荡的怎么找不到旅舍?年轻母羊刚刚兴奋的神情马上黯淡下去不说话。
老母羊坐在一旁看了一眼年轻母羊又看看我们,叹口气说,除了我们来,这里从来没有外来客,要旅舍有啥用,镇里漂亮房子都是各个村子有钱的羊集中盖在这的,可村子有钱的羊都是靠外出打工挣钱,他们盖好房子又去外地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也有三年四年回来的,也有一辈子不回来的,年轻公羊都出去了,还有夫妇俩一起去的,剩下的只有老羊和怀孕的母羊,一到天黑,母羊们紧闭大门连灯都不敢开,害怕坏蛋进来。
老母羊说到这里,年轻母羊借口给我们换茶水起身离开,她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圈有点红,小羊护士同情地望着她急忙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茶壶说,别忙了,怀孕要多休息。我们这才注意到年轻母羊肚子有点胖,原来小羊护士有经验,看出来她有孕在身。
年轻母羊淡淡地说没关系,她不怕,反正这个孩子不想要。小羊护士问为什么,她又不说话。老母羊又叹气说,年轻母羊的丈夫公羊半年前回来待了一星期就走了,母羊发现怀孕叫他回来他说忙回不来,母羊忍不住,上个月去公羊打工的城市找他,竟然看到公羊和另一只母羊住在一起,那只母羊也有身孕,他们大吵一架后母羊自己回来,回来一直哭,见到我们才好些。
年轻母羊的眼圈又红起来,眼泪在眼眶打转,我不忍看她,转过头随手翻看旁边一本诗集。我们的家建立在有爱的房子里,没有爱的房子如同冰冷的墓……我推测这一定是年轻母羊刚才读到的句子,这一页的纸上还有未干的水痕,那一定是她的泪滴。我没想到这样一个僻静荒凉的小镇上居然有喜欢诗书的纯情母羊,不禁多看她两眼,她的眼神闪烁,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想以后要是碰到那头公羊好好教训他一顿,可转念一想斑点羊和那头公羊有啥区别,我们有什么资格教训人家?
我把诗集递给坐在沙发另一侧的斑点羊,想叫他感动感动。
我们盖了那么多房舍,我们以为给羊群建造了幸福的家园,可是这些房舍究竟有多少称得上家呢?有多少的家如同冰冷的墓呢?当然房子归房子家归家,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斑点羊瞧了一眼诗集不屑一顾就被黑母羊抢过去,黑母羊翻了翻随即兴趣索然递给小羊护士,小羊护士坐在我旁边,捧起诗集认真地翻阅。
年轻母羊看着我们四个传递诗集一时没有什么话说,就说上楼收拾房间安排我们住下。我们早迫不及待想休息,客气一番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住一晚天亮就走,斑点羊说不能白住可以付宿费。老母羊在一旁笑眯眯,年轻母羊一噘嘴巴说不客气,想住多久住多久不要钱,说着眼圈又红了扭身上楼,小羊护士赶忙放下诗集跟着上去帮她收拾房间。
小羊护士跟年轻母羊收拾出两间客房,一间斑点羊和黑母羊住,一间我和小羊护士住。年轻母羊说自己最近失眠睡得晚想跟斑点羊聊聊天,可黑母羊打着哈欠把斑点羊急急拉进客房里,年轻母羊一副失落神情叮嘱我和小羊护士早点休息,于是我和小羊护士对她和老母羊道了晚安就进另一间客房睡觉去。
走了一天路,不一会儿我们就睡着了,隔壁断断续续传来斑点羊呼噜呼噜的鼾声。我不太累睡得不深,特别是我凭直觉隐约感到这个小镇不一般,怎么会从来没有外来客,连一间饭铺都没有?所有的房屋不开灯,唯独这栋房子开着,可见这对母女也不一般,年轻母羊知书达礼不像普通乡间女子,可似乎对我躲躲闪闪不敢正视我的眼光。我心存疑惑半梦半醒地睡着,午夜过去恍惚听见门口廊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小羊护士睡得正浓,我悄悄起身走到门口,听脚步声好像在旁边斑点羊和黑母羊的门口徘徊。
我以为斑点羊睡了一觉醒来在门口溜达,就打开门去看,门口什么都没有非常静。我奇怪,顺走廊到楼梯口看到楼下灯还亮着,年轻母羊半躺在客厅沙发上捧着那本诗集正聚精会神阅读。我看了她背影一会儿没见反应,于是缓步走下楼梯。
正当剩下两级台阶就踏上楼下客厅地板的时候,忽然楼上传来黑母羊的尖叫声,紧接着斑点羊和黑母羊浑身哆嗦赤裸上身跑出来挤到楼梯口。我一惊出事了,再看客厅沙发上,半躺的年轻母羊此时扭头朝我们这边冷笑。斑点羊和黑母羊冲我大喊,说她刚刚在楼上客房要杀他俩,怎么会坐在楼下?
我吃了一惊倒退两步,猛然想起有种灵魂出窍的法术可以幻化出两个身形,本身留在一地不动,灵魂化成的形态可以自由行走。难道年轻母羊会用这种法术?她究竟是怎样的羊?为什么要杀斑点羊和黑母羊?这个小镇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小羊护士跑出来慌张地询问发生的事,我们四个会聚在一起走到客厅。半躺在沙发上的年轻母羊身子不动,只是转动脑袋盯着我们冷笑,表情凄凉似有许多怨愤,阴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想弄清原因,快步上前去抓年轻母羊臂膀打算探个虚实。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肩头,只感觉空若无骨冷气逼人。她见我过来抓,迅速把手中诗集甩向斑点羊,诗集突然变成一柄片刀飞过。
眼看片刀逼近斑点羊,我急忙缩手,迫于无奈召出一道闪电劈掉片刀。与此同时,闪电划过屋顶映红天空,年轻母羊大叫一声瞬间变成老母羊的模样,接着脸上皱纹越堆越密越来越苍老,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原来老母羊是她的真身。
我打过闪电之后没了力气,强忍站住,小羊护士蹿上来扶住我。老母羊奄奄一息鄙夷地瞥了一眼斑点羊,又露出祈盼的眼神望着我。我顿时惊悚,刹那间记忆起这双眼神三十多年前当斑点羊跟一群瘦瘪公羊在河边的城墙角落争抢发霉苔藓吃的时候就这样祈盼地望过我。我恍然顿悟,她是当年东海边那个被斑点羊带去南方的黑耳小母羊!当年斑点羊娶她过了两年温馨日子之后,不断四处圈地盖楼,每到一地娶一只新母羊,渐渐将小母羊冷落,黑耳小母羊终日忧郁却强装大方,对斑点羊没有过多报怨,几年后羊群爆发一场口蹄疫,黑耳小母羊染病不治身亡。可是怎么出现在这里?不用说一定是她的魂魄。
这么多年黑耳小母羊的魂魄还没散去,可见她怨愤之大。
三十多年我们都老了,斑点羊成为老公羊,黑耳小母羊成为老母羊,这栋房子里只有黑母羊和小羊护士年轻。老母羊的黑耳朵已经变得苍白,褶皱的面孔一点不像当年模样。我撑住脚步上前蹲下扶起老母羊叫她的名字,老母羊说不出话微笑着点头,斜靠在我的胸前闭上了眼睛。霎时间,老母羊的身体变成一捧黄沙,房屋化成灰烬顺风飘散,周围空荡荡的荒野矗立着一排排墓碑,身旁一处墓碑上一只萤火虫亮着微弱的光芒,碑文写道:爱的小窝。
黑母羊吓得昏倒,斑点羊怔怔愣住坐在地上。碑文上那四个字,正是当年他和黑耳小母羊结婚居住的房屋门头悬挂的字匾上的文字,那块字匾后来被一阵风刮走不知去向,原来落在这里。这个小镇原来真是一片墓地,死去的黑耳小母羊幻化成母女二羊在这里等着我们,为的是见斑点羊。如果黑母羊不急急拉斑点羊睡觉,如果斑点羊跟年轻母羊多聊聊天或者认真看看那本诗集,也许今晚的情况会不一样。
墓碑上萤火虫的光亮渐渐微弱直到完全黯淡,四周一片漆黑。我的手心还有一捧黄沙,我摊开手喃喃自语不禁流下泪水,与其说是同情黑耳小母羊的遭遇,不如说是黑耳小母羊让我记忆起从前我们在一起时许多欢快的往事,一幕幕在头脑中闪现。当年她那么崇拜我敬仰我追随我,不想今晚被我的闪电摧毁;当年她那么爱着斑点羊,不想今晚竟要取他性命;我们曾经那么亲密,可今晚近在咫尺居然形同陌路认不出她。我既后悔又悲哀又内疚,老泪纵横长吁短叹。
斑点羊呆坐在地上一句话不说,我不知道他是否正在回忆从前的往事,他是一只进取心很强的羊,从来不喜欢想过去了的事。
他娶过很多母羊,要想记住和每一只母羊在一起的所有事情也不太可能,他天生坚强,认为忧伤的情感幼稚软弱,牵绊前途,什么无尽相思一往情深那些都是懵懂青年的玩意儿,虚得很,有舍才有得。他关注的是现实,对他来说黑母羊是他现在的最爱,他应该照顾黑母羊。
黑母羊晕倒的时候,小羊护士托着她拿捏了一阵,这时候醒来呼唤斑点羊,斑点羊不再发呆,急忙过去抱起她。我此时从悲伤的状态中缓过来,慢慢站起身,把手中残留的一点黄沙洒在那座墓碑前,仰头向天空凝望,心里默默念叨,祈祷黑耳小母羊能够回归天堂。一丝凉风吹过,风中仿佛有只年轻的母羊轻声叹息渐渐飘远,墓碑上一片落叶飘起,悠悠荡荡地随着叹息声也渐渐飘远了。
天色亮白,黎明时分小羊护士驮着我,斑点羊搂着黑母羊,我们四个离开墓地匆匆踏上了新路程。大家默默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心情还沉浸在夜晚发生的事情当中。太阳出来红彤彤像抹满辣椒酱的大煎饼,山路两旁羊蹄甲树开满了鲜艳的紫荆花,回顾走过的方向,这种树一直延伸到墓地那边,夜晚墓碑上飘起的落叶就是这种羊蹄甲。我记得黑耳小母羊刚到南方就喜欢上这种树了,我还记得当时斑点羊在树上摘下一朵紫荆花献给黑耳小母羊,黑耳小母羊一边嗅花朵一边摘下一片树叶迎着阳光仔细端详后亲吻了一口把树叶献给斑点羊两只羊恩恩爱爱的情景,不禁朝走在前面的斑点羊望了望。
斑点羊搂着黑母羊低头走在前面,不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路旁艳丽的紫荆花似乎没有引起他俩任何兴趣。斑点羊耷拉着脑袋,偶尔啃一啃带着露珠的青草,黑母羊则偶尔伸一伸柔软的细腰,眼神朦胧回头看看我和小羊护士。我骑着小羊护士,伸手摘了一大朵红润的紫荆,揪下两瓣花片放入口中,一股微苦的味道混合着微微香甜的气味从口腔和鼻孔同时涌进五脏六腑,我深深吸了口气,又伸手摘下一大片羊蹄甲叶,然后将花朵压着树叶放在小羊护士的头顶上。
小羊护士扭头朝我微微一笑,我的心一下子爽朗许多。我们继续往北走,越往北羊蹄甲树越稀少空气越冷,不知不觉天上飘起雪花,太阳高高挂在天空照耀着轻舞飞扬的雪花,看得到雪花剔透闪亮的冰凌,凉风吹起小羊护士头顶的树叶,树叶托着紫荆花就飘飘荡荡随着雪花一起飞扬,跟着我们向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