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去的时候将近十二点了，不少桌子上已经坐满了人。小凤看到人伙里有不少穿着表演服装的男人和女人，同时还发现墙根处摆放着几只大红鼓和一些腰鼓。小凤还从穿表演服装的人伙里看到几个熟面孔，其中就有江彩云。哦，程美玲，曾跟自己一块做过粉丝包装工，听说男人早先挖金子发了大财，如今已经是铁矿的老板了。陶红男人是有名的赌徒，有时富得花天酒地，有时穷得买二斤猪肉都得借钱。陶红不管那么多，只管自己活得开心。姚雪梅的公公入土听蚂蚱前将街面上的三间门店给了她，每年什么也不干就能拿到三万多元房租，男人还养着出租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天在开业门店前怎么就没有见到她们？正疑惑，熟人们也发现了她，有人就喊她的名字，并且很亲热地向她聚拢来。开饭了，她就跟熟人们坐在一个桌子上，边吃边叙着旧。从她们的口中，小凤得知举办婚宴的女主人是她们“中老年活动中心”的负责人，江彩云是她的助手。程美玲、陶红、姚雪梅她们加入活动中心才十来天。她们今天来，一方面给头儿家的结婚庆典义务助兴演出，另一方面送点礼钱以示友情。熟人们还告诉她，“中老年活动中心”是自由组合，只要愿意参加，无论男女来者不拒。她们就怂勇小凤和小凤的男人参加她们的队伍。小凤见她们一片真诚，当下不好拒绝，口里暂且答应了她们。
饭后，江彩云说她们要回“中心”去排练新节目，小凤惦记着门店打算回去，却被江彩云阻住，江彩云说：小凤哎，钱还有个挣够吗？走，跟我们去活动中心娱乐娱乐去，每天圈在门市里多闷呀。程美玲、陶红、姚雪梅等几个也劝说，小凤就咬了咬牙跟着她们去了活动中心。
小凤以前光听说城里有个“中老年活动中心”，从来没有来过，原来在一个停产倒闭的厂子里。她们的“中心”占用着两个大车间，江彩云她们就领着小凤进去参观，原来两个车间，一个用于排练和娱乐，另一个是专用歌舞厅。从外面看，两个车间破破烂烂，里面却装修得很整洁，雪白的墙壁，光滑的瓷地砖，歌舞厅里音响灯光等必备的设施也一应俱全。排练厅里，人们已经自动排起了队，江彩云却说：先别练扭秧歌舞啦。今天咱们中心又添了一位新成员，来，小凤，让大家认识认识。说着就将小凤拉在大伙儿的面前。江彩云说：大家还不知道吧，小凤可是打腰鼓的老手，年轻时是俺村里腰鼓队的领队，还去公社、县里参加过表演呢。让新成员跟咱们一起打腰鼓好不好？众人齐声说好。小凤起先扭怩，说自己多年不曾打，恐怕不会打了，但经不住江彩云她们怂勇，终于还是挎上了腰鼓，拿起了鼓锤。小凤快二十年没有摸过腰鼓了，此时突然让她打腰鼓，既激动，又有点紧张，起初动作有些不利落，但没多久，动作就熟练如初了。咚嘣隆嘣啪啪，咚嘣隆嘣啪，咚嘣隆嘣啪啪，咚嘣隆嘣啪……小凤尽情地敲着鼓皮鼓边，迈动着舞步，其动作的娴熟、优美令在场的所有人惊叹不已。人们起先都专心一意打自己的腰鼓，后来注意力竟都被领头的小凤吸引过去。小凤敲啊舞啊，小凤看到周围是黑压压的观众和一双双赞叹的眼睛，天那么炎热，观众们却纹丝不动。主席台上的领导忽然鼓起了掌，跟着，四周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许乐生中午喝了两瓶啤酒，一杯白酒。本来他打算只喝三瓶啤酒的，同桌的人劝说加强迫，第三瓶啤酒就变成了一大杯白酒。喝酒的人最怕几种酒掺和在一起，结果一杯白酒刚消灭了一半，眼前的景物就旋转起来。脑袋发晕，思维还算清晰，饭毕，本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又一想，小凤此时一定也吃罢了婚宴，应该去门店陪陪小凤才对。于是，骑了自行车，头重脚轻，腾云驾雾般上了路。不想门店还上着锁。许乐生想，小凤去那个事筵一定人多，她可能被安排吃二轮饭了。自己开了门，取了一只小马扎，背靠柜台坐在那里等小凤，也等顾客。不想停止了活动，头愈加发晕，屋子在快速旋转，堆积如山的杂货在快速旋转，连大街上的车辆、行人也悠来晃去像在跳舞。不但头晕，睡意也袭来，不一会儿，许乐生就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后来，他的耳鼓膜就受到了声波的强烈撞击，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原来有人要买一把铁笊篱。顾客一去，许乐生清醒了许多，酒意也退去大半，发觉门店仍他一个人，往里屋一连喊了几个小凤，里屋无一点声息。看看表，时针已接近了五点，许乐生当即恼火起来，干什么去了？丢下门店不管！吃饭还能吃到这个时候？诘问着，探出脑瓜子朝远处张望，恰好小凤闯入他的视线里。
小凤精神抖擞，一脸春风，笑嘻嘻地说：呀，下午没有上班去？许乐生的脸却“唰”地拉长，两颗眼珠子瞪得白多黑少，厉声问：干什么去啦？小凤仍嘻皮笑脸，说：咳，吃饭遇着中老年活动中心的几个姐妹，非要让我去她们那里看看。许乐生听着，鼻子一哼，说：看一看？光看一看能用这么长时间吗？一准是跟她们玩来着！小凤这时就笑了一下，说：缠着我非要跟她们一起打腰鼓。停了一下又说：不就是一个下午嘛！许乐生一听更加不乐，脸色黑下来，语气也变得恶狠狠：一下午？好个一下午！要不是有我在，能卖一把笊篱吗？我对你说，关键不是一把笊篱的问题，是顾客的问题。知道吗？来一个人就不能让他空着手走了，一走就要到隔壁买去，到对面买去，这不是给人家做广告嘛！不负责任，简直不负责任，压这么大的本钱，你不好好经营！许乐生说得气喘吁吁，浑身的肌肉在抖动，并且一脚踢翻了小马扎。许乐生对小凤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脾气，对许乐生几乎失控的情绪，小凤有点受不了。小凤说：哎哟哟，行啦行啦！自开了这个店，就误了这一下午，从今以后除了拉屎撒尿，一会儿也不离开这个家，行了吧？说到最后声音就哽咽了，两眼也泪汪汪的。
星期天吃早饭的时候，小凤对许乐生说她要去娘家走走。许乐生说：星期天有我在，你就去吧。许乐生的心很累很累，好不容易能过一个星期天，他要好好歇一歇的，饭碗一推，先歪在那儿闭目养神了。小凤麻利地收拾洗涮罢锅盆碗盏，将自己认真梳洗了一番。梳洗毕，小凤取过镜子，仔细地看起了镜中的一张脸。她发现镜子里的面皮远不如过去有光泽了，额头横着几道细纹，眼角也有了鱼尾纹。她忽然吃惊地发现，两个外眼角的细纹比去年各多了一条，去年还是三条，今年竟变成了四条。她害怕起来，一年就添一条，这还了得！她伸开两手，用手指在纹路处使劲揉起来，但直到皮肤浮出两片红云朵，纹路也没有减少。小凤望着镜中渐显衰老的自己，叹了一声，从纸箱里取出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翠蓝冰丝短袖衫穿了，看看表，已经快要十点钟了，对一旁打着盹的许乐生说：乐生，我走啦。午饭是现成的，你自己热好了。许乐生睁开一只眼，懒得说话，只嗯了一声。
午饭是小凤早晨做好的，焖大米，杂烩菜。菜比往日上了点档次，增添了几片猪肉和一些黄花菜。许乐生现在才明白，小凤早饭做得那么隆重，那么多，原来是为了去她娘家。平时小凤做菜的手艺就不错，加之用了心思，味道就香得奇特。许乐生本来爱喝点酒，又有这么好的下酒物，酒瘾就发作了。取出橱柜里十多天前喝剩一半的袋装高梁酒，一口烧酒，一口烩菜地尽情享受。不一会儿，许乐生就被酒精刺激得飘飘然了。环顾昏暗、狭小而又墙皮斑驳的厨房兼卧室，惭愧感蓦然袭上心头。他想自己真是无能透顶，小凤自嫁给自己，没有过过一天洒脱日子。以前是累死累活当记件工，后来是起早贪黑打日工，如今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门店，男人却整天在单位里钻着，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撂在这破黑屋里。而且，在自己的印象里，小凤从来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为此，自己曾督促过小凤出去买身好衣服穿。每次督促，小凤总是说，买什么呀？干那种活，穿上不是糟踏嘛！经营了门店以后，他又督促过几回，小凤又说，每天关在这破屋子里，连个人都不见，随便穿一件就行了。许乐生想着，鼻子酸起来，眼珠子也湿润了，哀叹一声，拿起杯子，将里面的酒吱溜一声喝了个底朝天。心疼罢小凤，又想到了自己，他想自己更是个倒霉蛋，名誉上是乡政府里的人，却每月只领二三百块的补贴。好在自己有点写文章的手艺，能给老公家玩玩文字游戏，要不然，只能干苦力活了。为了多拿几张钞票，在大单位当文书的同时，最近又暗中包揽了一个小单位的文字活，结果就变成了一个大忙人。逛街，逛商场，下舞厅等潇洒自在的举动自然没有他的份，就连交友走亲戚都几乎免掉，而落得不少亲戚朋友对他翻白眼。妈那个的，这叫什么活法？许乐生感叹起来，几颗泪珠扑楞楞从汪着泪的两眼滚落下来。隔着泪帘，环顾四周，眼前没有小凤，只有缓缓转动的墙壁和没有卖出去的杂货。许乐生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无聊，那天陪客在舞厅里的一幕又浮出脑海。尽管尴尬，却毕竟是最轻松的时刻啊！许乐生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乘小凤不在，轻松轻松狗日的去！他早听说中老年活动中心有舞厅，而且是免费，就锁了店门，骑了自行车径直往那里走去。
这里早已乐翻了天，一个大厅里锣声，鼓声，铙声震耳欲聋，另一个大厅里则响着轻柔的音乐。许乐生进了舞厅的时候，四周的人正在往舞池里涌，一个陌生的妇女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不知是舞池小，还是人多，总之跳舞的人们常常冷不防互相撞在一起。他也与别人碰撞过好几回，只是相互扫视一下又各自忙去了。这一回却不同，跟对方撞在一起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对方的腰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揽着。他看到对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满脸的诧异。几乎是同时，他跟对方迅速撇下各自的舞伴，耗子样溜出舞池。
昏暗的灯光下，许乐生与小凤默默地对视着，仿佛似曾相识又不敢相认。很快，两个人都笑了，并匆匆离开了舞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