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精锐之师加入战局,对乱局的扭转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南方政府一挽被动之势,与霍系军队两面合击,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其余伺机而动,打算趁此分一杯羹的大小军阀见势不对,立刻倒戈,重新依附于南方政府……这场混战仅仅持续了半月时间,匆匆上台的代总统兵败如山倒,不得不草草下台,携家眷流亡美国。受此变故波及,北方政府总理洪歧凡也成千夫所指的罪人,难以洗清刺杀霍仲亨的嫌疑,其本人虽一再否认,却抵不住朝野一片骂声。连远在家乡的洪家祖坟也被愤怒民众挖掘以泄愤,洪歧凡闻知此事,气急攻心,几近昏厥。最终,洪歧凡不得不狼狈辞职下台,提早结束了他原本平稳的政治生涯。
九月十五日,议院通过决议,任命陆军参谋总长为临时军事及政务决议委员会委员长,代行总统责权。委员长上任颁布的第一道政令,即是追认霍仲亨为陆军大元帅,特颁紫金云旌护国勋章,并为之举行国葬。
万人公祭大会当日,暴雨倾盆,黑云压城,风雨呼啸之声宛若万鬼同哭。祭礼之后,黑云散尽,万里晴空如洗,晚霞绚烂无畴。
至此尘埃落定,各得其所。霍系的将领们依旧手握重兵,成为南方政府陆军部的新贵;经过一番清洗的情报局悄然易主,原有部门撤并更名,成立新的特工机构,在弹劾案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薛晋铭深得新总统倚重,顺理成章入主第一把交椅。少数人之间的权力更替,俨然是世间最残酷的游戏。
政治是一场最庸俗的戏码,上演了无数回的桥段,仍一遍遍重复。围绕权力的核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上演着同样的倾轧、背叛、分裂与征伐。
原先的联盟被抛弃,新的契约又建立,谁能分得清这其中有多少正义,又有多少的非正义。
然而民间自有另一番真真假假,曲折离奇的评说。谁也不知道,最初的流言是从何而起。渐渐的,市井坊间开始流传霍帅生死下落之谜,围绕这一悬案,各种谜团接踵而至,一个接一个的疑云,衍生出不同版本的离奇故事,时人争议最多的“四大谜案”传扬得风风雨雨。
其一,霍公馆黑豹噬人血案。坊间流传着霍公馆豢养的黑豹曾将一个女子活生生咬死,这女子是谁,因何受到如此惨酷的对待,那豹子是从何而来……这血腥可怖的悬案原本有无数秘密可探究,却因霍公馆的离奇大火,被永久掩埋在废墟之中。
其二,便是霍公馆的离奇失火案。霍仲亨公祭前一日,茗谷霍公馆半夜突然失火,火势迅猛蔓延,一夜之间将那毗山眺海的豪奢大宅烧成残垣断壁。昔日繁华风流,无数香艳秘闻,随之一同埋葬,永远化为灰烬。
其三,圣爱医院爆炸案。这所天主教会医院当日无缘无故遭到炸弹袭击,当场炸死炸伤多人。据传闻,那位身负美艳传奇之名的霍夫人即在医院爆炸案中身亡,可是又有另一种传言说,当日在霍公馆被黑豹咬死的女子才是霍夫人……许多人不愿相信霍帅竟忍心将自己美貌年轻的夫人扔给黑豹活活咬死,可若知道了另一桩与霍夫人有关的疑案,这疑问,似乎也迎刃而解。
其四,那便是最香艳离奇的码头私奔传言。霍仲亨之子霍子谦的猝死原因始终不为外界所知,有人说是遇刺,有人说是被其父枪决,更有人言之凿凿称,当日曾看见霍公子与霍夫人一同出现在码头,两人秘会于客栈之中,似欲相约乘船离去。随后行踪败露,码头被赶来的军警封锁,多人遭到围捕,更有人当场被击毙。
各种耸人听闻的传言被拼凑在一起,仿佛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引发更多更离奇的猜想。
美艳风流的继母与年少英俊的继子;手段狠辣的将军与血腥噬人的豹子;一代名伶香消玉殒,一代名将折戟政坛。
无论世间传言如何光怪陆离,那些一度光芒四射的名字,也终究在谈资轶闻的消磨中,渐渐模糊,渐渐遗落,渐渐被时间漫过,在永恒的时间之河中沉没。
转眼又是一年春尽。南方的夏天来得尤其早,几场春雨落尽,和暖风中便已带上初夏微醺的香气。道旁的木棉又要开了,火红蓓蕾在枝头颤颤欲绽。伫立树下的女子不由仰头,出神地望着那木棉树,恍惚回想起昔日茗谷门前烈烈如火的木棉,与那皎皎胜雪的白茶花……风吹起她宽大的白衣斗袖,深蓝长裙素雅怡人,额前斜斜遮下的一片薄发,在眉弯处勾出一道新月弧。
一辆黑色车子悄无声息驶到她面前停下。车里下来的女子风姿娉婷,剪了时下最风行的短短曲发,束腰洋装与高跟鞋令她愈发显出干练文雅风度。她对那伫立树下的女子扬手笑,“燕绮,燕绮,我来迟了。”
林燕绮转身,佯嗔笑道:“许太太贵人事忙,我等一等也没什么打紧,反正今日做东的又不是我。”许祁蕙殊睨她一眼,亲热地挽了她手臂,“说得也是,让那人等一等,才好显出他做东的诚意。”
“怎么?”林燕绮诧异,“做东的不是你吗?”许祁蕙殊抿嘴一笑,“除了薛某人,我又能借谁的花,来献你这尊佛!”“四少回来了?”林燕绮意外之极,语声里不经意流露的惊喜落入蕙殊促狭笑眸里,令她不由红了脸颊。蕙殊迫不及待向她说起四少此番回来,变得如何潇洒如何沉着……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步入对面的“明月楼”酒家。
“这地方可选得好。”蕙殊一踏进垂湘妃竹帘的包间,便朝那水墨屏风后的人扬眉笑道。
林燕绮抬眸看去,见那屏风之侧,雕窗之下,淡淡侧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丝温润笑意看向自己。一别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旧,仍是一身点尘不染的雪白衬衣,只那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越发幽深,越发沉敛,越发令人看不到边际。
“燕绮,多日不见。”他向她走来,自然而然唤了她的名字,带着些亲近,却不会令人觉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一刹那的停留,这令林燕绮下意识微侧了脸,不愿被他看见自己额上那道伤疤。
纵然有齐眉的斜刘海遮着,他还是看见了。这就是那道疤了。医院爆炸当日,是她不顾危险冲进病房,护着念卿撤离,在千钧一发之际替念卿挡住了炸飞的玻璃。若没有她,那些炸成无数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将尽数飞溅到念卿身上。她因而受了不轻的伤,伤愈之后,额头仍留下一道无法消弭的浅浅疤痕。念卿却在那惊心动魄的爆炸中毫发无伤。
薛晋铭的目光从那伤疤上掠过,仿若没有瞧见,上前替她和蕙殊拉开座椅,亲手为她们斟上陈年女儿红。桌上菜肴琳琅,衬着琥珀色的女儿红,入目活色生香。四少是最会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简单随意,实则精妙入微,无一处不是最最熨帖。屏风外,幽幽细细传来清唱小曲的稚莺似的女声,那是个穿水红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缓吴音,字字句句,低低婉转,唱来却是入骨悱恻,“仙偶纵长生,论尘缘也恁争,百年好合风流胜,逢时对景,增欢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薛晋铭执壶斟酒的手,略略一颤,那琥珀色的女儿红从杯中溅出一滴,浸开暗色痕迹。
蕙殊的笑语也顿住,静静的,只听那红衫女子细细声唱下去,一阕《密誓》唱完,并未接后面的《埋玉》《哭像》,似有人不愿听那悲悲戚戚的段子,她便指弦轻转,曲调低回,将那空惘弹词轻轻唱来,“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湘妃帘后,女儿红陈年醇香袅袅,一室幽静。良久,侧耳静听的三人一动不动,似连什么都忘了。
“他们……可还好?”打破这缄默的,却是林燕绮。薛晋铭没有回答,连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将一杯酒斟满。蕙殊也静默。
林燕绮话已脱口,无法收回,一时间只觉追悔。不该问的,真真不该问。那两个人,必不愿再被人记起,不愿再被人谈及。
关于他们的传奇,最好的结局,便是在时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遗忘。可是她又怎么能忘。她亲眼见过那样一个男子,亲眼见过那样一段深情。
只要见过,便是再也不能忘的。那一夜的月光,她记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静好。淡淡的月华从帘隙里照进,将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沉睡在一泓月色里的女子,仿佛是白茶花的精魅幻化。没有人忍心惊扰那样的睡颜,她不忍,那久久伫立门前的男子也同样不忍——哪怕,他已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许久,任月光照得他两鬓如雪,却迟迟没有推门而入,没有走近那咫尺之外的女子。他只是静静看她,以刻骨的忏悔,以铭心的深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里没有悲喜,没有伤痛,只有一片天地俱归无物的空彻。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毁誉,再也不能够羁绊他。
在那眼底空彻世界里,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个人。
薛晋铭端起一杯女儿红,凝视杯中涟漪,仿如看见世事动漾,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总要有人随这尘世轮转,不停走下去。走下去的人,有无奈,亦有坚持。
抽身离去的人,是真正智者,亦是真正勇者。燕绮不能忘,他又何尝能忘。当孑然一身自风雨中归来的霍仲亨,在一众亲信部属面前,从容吩咐他们公布他的死讯,命令他们向南方政府易帜效忠,往后效忠家国如同效忠于他;已是心无挂碍的霍仲亨,面对苦苦挽留的部属,淡淡一笑,“我这半生,于国未有建树,于家未尽责任,唯一可慰平生之事,只有这一桩。”
兵以弭兵,战以止战,是他多年不灭的信念。如今这信念终被他自己打破。若是他不退反进,逐鹿天下,正是良机。然而他若一战,面临分裂危机的南方政府再难号令大局,四方割据再度纷起,各地军阀无所归附,野心者、投机者、复辟者顿失制掣,耗尽半生心力得来的南北和局,只怕终究要毁在他自己手中。难道要再耗去整个的后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与成就,以此证明他们全都错了吗?
霍仲亨如是笑言——“也许我们所走过的,并不是最正确的路。在这条路上,我竭尽全力往前走,走对过,也走错过。先总统为国家鞠躬尽瘁,止步在离毕生信念一步之遥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将亲见南北一统,大愿得偿。这条路走到此刻,即便强逼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领你们走到尽头。我们这一辈人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经历过黑暗与辉煌的时日,成败对错,只有时间可评说。我老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去走,往后已是一个新的天下。”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如镌刻在心。眼前仿佛仍见着霍仲亨长衫磊落,两鬓染霜,拂袖自兹去,抛却了半生戎马,一身肃杀。
薛晋铭慢慢将一杯酒饮尽。陈年女儿红的回甘绵长,浮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笑意。“他们很好,她已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
帘外弹词清转,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呖呖唱着半支新曲,“闲情万种从今掣,论聚散浮萍一叶,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林燕绮轻吁出一口气,回眸与蕙殊相视而笑。
雕窗外,一轮冰魄,清光照彻。不觉夜迟,三人一同从明月楼出来,许祁蕙殊只说要去接她五姐,撇下他两个匆匆便走了。
薛晋铭送燕绮返家,难得良夜,得遇故人,两人兴致颇高,一路慢慢散步走回去,只让司机开着车子在后面徐徐跟着。在一处即将打烊的卖花铺子外,林燕绮看见一盆开得极好的白山茶,依稀有几分茗谷白茶的风韵。薛晋铭停下来,将那盆花买了,挽起衬衣袖子,俯身抱起那花盆,对燕绮笑道:“我不会养花,你且替我养着吧。”燕绮朗然一笑应诺。来到屋前,薛晋铭将花交给了门房,与燕绮握手道别。
燕绮走上台阶,复又驻足回眸,微微红了脸,轻声道:“你多保重。”薛晋铭颔首而笑,目送她娉婷身影消失在门内。昏黄路灯下,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一点火星闪烁,青色烟雾腾起,笼住他眉目。他抬头,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半空中月华皎洁,也不知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否也有一样的月光。蓦然间,心头兜上那一句“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怅然笑意浮上眉间,心头一点隐痛,不能聚,不能散。
薛晋铭转身走向车子。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低声说:“有消息到了。”薛晋铭面无表情坐入后座,接过司机递上的一份褐色机密函件,就着路灯光亮,淡淡扫了一眼——上面只有简短的七个字:“灰鹄坠入荆棘丛。”一丝冰冷笑意浮现在薛晋铭薄削唇边。这七个字,将变成明日各大报章上关于前总统流亡途中客死异乡的头条新闻。那修长优雅的手,将褐色函件缓缓合上。雪白袖口上,两粒黑曜石袖口在夜色中闪动幽冷光泽。黑曜石相传为避邪之物,以百炼之精纯,镇煞挡恶,去疾除秽。
偈云:净洗宝珠,当愿众生,内外无垢,悉令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