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上有夜鸦被接连亮起的灯光惊动,发出一声刺耳鸣叫,扑棱棱飞走。楼上楼下灯光俱开,不消片刻,匆匆脚步声从二楼传来。夫人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白绸缎睡衣外披了件深红长衣,穿着绣花拖鞋直奔下楼梯,腰间细长飘带尚来不及束好。侍从将电文双手呈上,“夫人,这是刚刚从情报处顾主任那里接到的密电!”念卿接过来飞快展开,已译好的密电言简词略,撞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即令心脏骤然停跳一拍,整个人瞬间跌落寒冰深渊。“——大总统病故,和谈未成,北平秘不发丧!”早已对新宪心怀不满的南方守旧势力暗中支持代执政,与北方总理洪歧凡密谋另订新约,重新划分势力,将削弱总统和总理权力的新宪条约废去,变议会和立法院为虚设,保全守旧势力的权益,将大权依然保留在总统一人之手,以共和之名,行独裁之实。
当初洪歧凡受霍仲亨相助,登上总理之位,虽贵为内阁首领,权威声望却总受到霍仲亨的压制,北方派系将领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何况还有东北佟岑勋。一日有这两人在,他一日坐不安稳,总理宝座始终被人家用枪杆抵着。
固然和谈成功,南北一统,也是洪歧凡毕生心愿,然而按照和约议定的新宪,他将失去手里几乎大半的权力,受制于南北议员共同组成的议院,即使保留显赫职务,也大权尽去。
这一点,也是代执政愤愤不能甘心之处。想大总统在位时,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轮到继任者手上却将权柄剥夺大半,凭空令立法院与议会凌驾于总统之上。不但继任者不忿,连带着因此失去大权的诸多元老旧部也不能甘心。大总统威望超卓,有他在时,无人敢置喙。然而盖世英雄,也有迟暮之日,一朝大总统撒手西去,任他万民景仰,也奈何不了权柄在握的继任者。
一旦密约达成,霍仲亨即成为最大的绊脚石。是天意使然,还是有人暗动手脚?大总统当真在和谈前夕功亏一篑,猝然病死在北平!
为顾全大局之稳定,遗体将被送回金陵,再发布丧讯。至此大总统北上和谈之行,将被彻底掩盖,也不会有人得知霍仲亨秘密同行。只要令他永久缄口,将和谈条约偷天换日,由新总统与洪歧凡签订新约,南北统一大业达成,后世将会永久记得他二人的功勋,其他的,便可从史书上彻底抹去——顾青衣密电称:洪歧凡密谋在霍仲亨回程途中下手刺杀,代执政调兵截断他退路,防止他的死讯激起部属兵变,并命令潜伏在日本的情报处成员,一旦薛晋铭抵达,立刻以叛国罪将他逮捕枪决。
侍从紧盯着夫人惨白如纸的脸,气息急促,从方才第一眼看到这电文,心中剧跳就不曾缓过。夫人将电文又看了一遍,缓缓抬起眼来,眸色黑得怕人,“确证是顾青衣发来的?”
侍从喉咙干涩,“无法确证。”“什么意思?”念卿陡然扬眉,语声拔高。
“顾主任已无法取得联系,密电刚收到,讯号就断了,至今没能接通。”侍从咬了咬牙,“旋即联络北平,将军也没有音讯,无法取得联络……”
“没有音讯?”念卿缓慢重复这四字,深瞳里光芒似针尖,“所有消息都被封锁了?”
“是。”侍从点头,“此次将军和大总统是秘密北上,外界无人知道。一旦消息封锁,联络中断,我们完全无法得知事态到了哪一步,现在连将军人在哪里也不清楚,眼下找到将军是最要紧,必须立刻派人北上!”
侍从焦急万分,接连向她谏言,话音切切,似乎越说越快,念卿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分明每个字都传入耳中,却好似隔了水,隔了山,从太远的地方传来……终于有另一名侍从发觉她的异样,脱口唤了一声“夫人”,只见她额头鬓角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
念卿茫然抬手,想推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仆,却身子一晃,踉跄靠向案几。侍从们不敢再出声,后悔仓促之下将她惊动……少帅的死,少夫人的走,已令她短短时日憔悴至此,如今看她单薄身影,似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颤颤在呼啸疾风中。她缓缓坐下来,手中捏了那纸电文,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电文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也只是片刻,她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己,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己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兽,她的目光似箭羽,要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这样吧。”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妈妈在这里。”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的微弱笑容。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她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浮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往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念卿不语,目光茫茫投向遥远的南方天际,不觉模糊了天地。顾青衣。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的女子。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于是她转过身,索性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