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懒懒抬眼,“她倒没摔着,只是险些摔着你的孙子。”“哦。”霍仲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揽着她腰肢,低头嗅她鬓发的幽香。蓦地,他一震抬头,“你说什么?”
念卿眨眼。霍仲亨表情渐渐变了,瞠目望住她,喃喃道,“你在吓唬我……”念卿笑得促狭,“做祖父而已,有什么可吓唬你的。”这祖父二字好比晴天一声霹雳,眼前仿佛看见自己老态龙钟,被人口口声声唤作老头……霍仲亨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复杂之极。
经子谦这么一闹,再兼念卿百般劝说,霍仲亨总算同意将光明社的案子发还重审。此番复审下来,有八人获赦,枪决名单上仍余二十多人。其中有五个学社领袖,因与程以哲交往密切,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五人曾参与光明社非法集会,并向暴徒提供藏匿处所和武器,在学社印刷厂的货物中夹带枪械,协助光明社贩运军火。按理说,这五人并未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但仅私贩军火一条,便是律法规定的死罪。
当此乱世,黑白两道贩运军火已是公开的秘密,如薛晋铭这等大走私商更是与政要权贵合作,在霍仲亨的庇护下,把军火走私做成了半公开的买卖,无人敢置喙。若当真追究起这项罪名,霍、薛二人自然首当其冲。
子谦因此强烈反对将五名学社领袖划入枪决名单。在霍仲亨看来,这五人却是大大的危险人物,既然被他逮到现成的死罪,便绝不可能放过。能赦免那罪行较轻的八人,已是看在四莲传出喜讯的分上,给了霍子谦天大的颜面。子谦却不领情。
少夫人的佳讯令茗谷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可这喜气也只维持了一日,第二天子谦就在裁军善后会议上,当着全体将领的面,公然提出此事,称霍仲亨枪决学社领袖是一种“屠杀行为”。霍仲亨大发雷霆,当即撤销霍子谦的军职,命令他以士兵身份前往偏远驻地,随新征入伍的新兵们一同接受操练,学会如何做一个懂得服从的军人。
霍仲亨万万没有料到,子谦被削夺了与他当面对抗的机会,不但没有识趣消停,反而变本加厉做下一件蠢事。两日后,一篇署名“兼言”的文章公开发表在报上,有名有姓的为这五人鸣冤。霍仲亨下令查禁光明社,逮捕大量学人,本已激起舆论不满。此篇文章一经发布,更引来是非争辩无数,个别激进报章甚而发起了声援运动。
兼言二字,是一个谦字错位拆开,子谦这是在明目张胆向父亲示威,表明他不会因强权压制而闭嘴——被彻底激怒的霍仲亨,这次再不客气,直接将子谦也逮捕下狱,关进了牢里。
这一关就是半月,不得探视,不得传递消息。起初只道是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让他吃些苦头也就罢了,可眼看着子谦一天天被关押下去,今早更有侍从悄悄传来消息,说少帅在牢里染上风寒,病了。
四莲再也隐忍不住,直闯到霍仲亨书房门前,含泪跪下,替子谦认罪求饶。念卿让人将她强行架回房里,她抗拒不得,便也不吃不喝,以沉默倔强抗衡。
“我不管你们是打是闹,政治上的事,出了家门再扯,如今闹得家中鸡犬不宁,让一个女人来担惊受怕算什么事!”夫人愤怒的语声从书房里传出,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摔落的响声。
向来温婉的夫人也发了火,令门外侍从听来越发噤若寒蝉。“本该是欢欢喜喜的日子,闹到这个地步,整日看着小莲哭哭啼啼,你们两个就这么心安理得?”念卿发起脾气来,毫不理会堂堂大元帅的威严,直骂得霍仲亨哑口无言。也只有这个女人可以对他如此凶悍。
霍仲亨无可奈何望着念卿,被她数落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沉沉叹道:“你还要我怎样让步?我已说过,什么时候他认罪知错,什么时候自己出来。如今是这混账小子自甘蹲大牢,不是我不放他,你同我发火有什么用?”
念卿看他有几分服软的意思,转而嗔道:“那也不是一定要关在牢里,你就让他回家来思过,有四莲的规劝,有人在旁边看着,不是更好吗?”
霍仲亨哂道:“你认为谁看得住这混世魔王?”显然四莲是看他不住的,念卿自问也没这能耐,想了一想只好说:“除了你,还能有谁,谁叫你是他父亲!”她放柔了语声,半嗔半磨道,“你若将对霖霖的耐性分一半给他,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何况有你在一旁教导,总好过扔他一人在牢里胡思乱想。”“我若不在呢?”霍仲亨低头看她,目光深深,流露出只在她面前才有的柔和,也透着一丝无奈,“一旦我离家北上,他在这里更要无法无天,不知会闹出多少乱子。”念卿一怔,“你要北上?”
霍仲亨点头,“也该是时候了。”他说得平静,似在讲一件毫不出奇的小事。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念卿怔住,定定望了他,陡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已令人期待了太久。这是万众翘盼的南北和谈,是两个政府跨越分歧与隔阂,终得见统一大业露出曙光。
“大总统已定下了北上和谈之期,他病况不稳,为免节外生枝,和谈达成之前,行踪对外界严格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不要对子谦和四莲提起,过两日我会以裁军巡检的名义外出,随大总统秘密前往北平。”霍仲亨深深望住念卿,淡定神色也难掩感喟,“医生已下了诊断,大总统深知自己病入膏肓,此次北上已抱定鞠躬尽瘁的决心……这时刻于他于我,于万千国人都太重要,容不得任何人节外生枝!”
念卿动容,良久垂下目光,轻轻叹道:“我懂了。”“子谦如此执拗,错也在我……”霍仲亨黯然转过身去,不让念卿看见他脸上的伤感,“我这个父亲做得尤其失败。”念卿心中酸楚,走近前去,默默从背后环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子谦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霍仲亨落寞一笑,“随他吧。”话虽如此,子谦在牢里生病的消息仍令霍仲亨放心不下,嘱咐念卿次日亲自去看一看。那是一座专门关押秘密囚犯的监狱,远在城郊,由旧礼堂改建。外院芭蕉掩映,一派浓荫,屋子里边却是潮湿闷热,甫一踏进去便有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念卿心头一窒。警卫将最里边的牢门打开,有几级石阶向下,通往一间昏暗的屋子。墙上小小窗孔被芭蕉叶半掩住,漏下几缕微弱光线,照见墙角的木板床。子谦就沉沉昏睡在半床破絮里,凌乱头发披散,遮了脸颊。觉察有人走近身侧,他眉头一皱,眼睛蒙眬半睁。
昏暗里,是个绰约如画的影子,往昔梦里曾见。这影子俯近,渐渐清晰,渐渐真切。
“子谦。”她柔声唤他。原来竟不是梦……他怔怔张了张口,喉咙里沙哑得说不出话,只望着她流波似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她看了去。她带来的医生,为他量了体温,注射了针剂,又喂他服下了药。他顺从地任由医生摆布,素日里桀骜神情一丝也无存,只在吃药时皱紧眉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待医生退出去,念卿望着他,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他垂下目光,呼吸却纷乱。“子谦,我不明白。”她淡淡开口,“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对于你,竟能比父亲妻儿更要紧?他们的死活,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争取吗?”
他抬起眼,凝望她,“对,你不明白。”念卿蹙眉。
他笑了一笑,“那是信念。”信念。不提这两个字,她倒忘了——忘了当初在北平学生运动里炙手可热的三位领袖人物,其中就有化名“郑立民”的霍大公子,忘了他早已拥有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信念”。
念卿哑然失笑,全不掩饰眼里的嘲讽,“是啊,多高贵的信念!”子谦苍白脸颊微微涨红,被她的讥诮激怒,“你轻蔑这两个字,正是因为你不曾拥有,你活在浑浑噩噩的世俗里,看不到更深远的,如太阳、如明月一样辉煌的所在!”
念卿不说话,站起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他迎视她,仿如被这样的目光泼了透体的冷水。“我没有你那么光辉的信念,我只知你的父亲在忧心家国大事之余,还被你搅得心神不宁;你的妻子整日流泪,牵挂你的安危;你未出世的孩子,也陪着她一起受罪……而你在这里空谈信念,空谈什么日月光辉!”念卿冷冷地看他,“你不觉得可耻吗,霍子谦?”
他苍白了脸色,哑声道:“如果这是你眼中的可耻,我愿意就这么可耻下去。”“好,好!”念卿怒极反笑,再不愿与他多言,转身往门口走去。却听身后,他沙哑了语声,一字一句道:“纵然这样的可耻,也好过成为第二个霍仲亨。”“你说什么?”念卿惊诧回身,错愕到极点。“我说,我不想做第二个霍仲亨。”子谦哑声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将门虎子,他们个个都要我照着霍仲亨的模子,什么都学他,什么都像他!我却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信念,他分明已经走错的路,为何不许我换另一条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过,何以断定这条路不能抵达彼岸?”
念卿怔忡听着,良久,喃喃开口,“你就这么急于否定你的父亲,急于证明你可以强过他?”
子谦不答,眼里迷茫变幻,似乎自己也未把这答案想得透彻。“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你可会后悔?”她一双明澈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
“不会。”他立时回答,语意坚决,“无论对错,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