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谷别墅前木棉胜火,山茶如雪,夹道两旁花树缀着丝带扎成的同心结与玫瑰花,绿茵茸茸的草坪上搭起三重鲜花拱门,观礼区正中的白色穹顶帐篷下鲜花锦簇,香槟塔与结婚蛋糕的馥郁香气被夏日晨风吹送远近,锦绣花团引得草坪上粉蝶翩跹。仆佣们换上一色的新衫,忙碌穿行其间,喜色洋溢满面。
念卿从车中下来,挽了霍仲亨手臂,一抬眼便瞧见眼前这景象,顿时怔怔站住,微启了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坠入美丽幻境之中……耳边传来霍仲亨暖暖笑语,“这是子谦与四莲给你的惊喜,今日是他们的婚礼。”
“天!”念卿只说得出这一个字,抬手掩唇,将喜悦的惊呼掩住,眼中泛起一片晶莹。
霍仲亨挽了她,缓步踏上草坪,仆佣们纷纷含笑欠身,一声声唤着“夫人”。大门里飞奔出一大一小两个裙袂飞扬的身影,大的身影奔在前面,小的身影拖曳着长长裙带,后面是慌忙追出来的萍姐,一叠声叫着“霖霖小姐慢些跑!”前面那亮得耀眼的粉色身影飞一般奔到念卿跟前,不由分说将她抱住,“夫人夫人!”
“小七……”念卿只惊喜唤得一声名字,便被她连珠炮似的话语打断。“你担心死我了!一听说你病倒,我简直吓得要死,天天祈祷你不要有事,祈祷你同四少都平平安安!谢天谢地你可算好了起来!”蕙殊笑颜璀璨,姣好容颜焕发出夺人光彩,那是热恋中女子才有的明光。
话音未落,只觉身后被什么猛然拽住,一个脆嫩语声愤怒叫道:“走开,妈妈是我的!”
蕙殊惊愕转身,原来她挡住了好不容易奔到跟前的霖霖,气得小姑娘双手抓住她裙摆便往后拖。霍仲亨俯身如拎小猫般拎起女儿,往自己肩头一扛,柔声哄道:“霖霖,咱们不是说好要乖的吗?”
霖霖扭动着身子,用哭腔哼道:“不嘛,就抱一下,妈妈抱一下……”霍仲亨回头看念卿,念卿却直直望着女儿,见着她下巴的浅细伤痕,眼眶已红了。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是他永远无法拒绝的人,当她们一起用楚楚眼神望住他,他只得缴械投降,俯首将女儿送到念卿手中,小心翼翼道:“好好,就抱一下。”
霖霖立即紧紧搂住念卿颈项,将小脸贴住她的脸,晶莹泪珠啪嗒落下。霍仲亨最见不得女儿的泪眼,赶紧转过身去,恰看见蕙殊和她身后匆匆迎上来的许铮。
“祁七小姐?”霍仲亨微微一笑。蕙殊方才一见念卿欣喜忘形,到了霍仲亨面前才慌忙收敛形态,作淑女态度垂首致意,“蕙殊久仰将军。”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赫赫闻名的人物,竟与照片中威严模样截然不同,成熟男子的英华内蕴,一言一笑皆有深远魅力,似岁月磨砺后的美玉,不知不觉已将人心神夺去。蕙殊抬眼仔细打量,心中暗叹,也只有这般气度的男子与夫人站在一起,才不会被那艳光迫了下去。
少有女子敢如此大大方方打量自己,霍仲亨注目蕙殊,又看向她身后穿了伴郎礼服,满脸不自在的许铮,目光在二人之间一转,淡淡笑道:“好,很好。”
二人顿时面红耳赤。新人此刻各自在房中准备,宾客已开始陆续到来。念卿尚在病中,不便以女主人身份出来待客,霍仲亨寸步不离陪在她身侧,接待宾客的重责便由许铮与蕙殊代劳。霖霖是婚礼上的花童,此刻新人都已收拾齐整,花童却还蓬乱着头发四处乱跑,好容易才被萍姐逮去梳洗打扮。薛晋铭已亲自前去迎接方洛丽与蒙夫人,她二人本该昨晚就到,途中因风浪耽误航程,今晨才堪堪抵达,所幸没有错过婚礼。
“也不知方小姐如今怎样,想起她似乎还是昨日见过一般,总记得她在那日宴会上的模样。”念卿倚在霍仲亨臂弯,一时怅惘,惊觉流年如梭。
霍仲亨并不搭话,只微微一笑,揽了她缓步穿过走廊,步入清净的小客厅休息。她已迫不及待想看新人,却被他笑着拦阻,定要将真正惊喜留到最后一刻。
从长窗后面望去,庭前草坪上宾客言笑晏晏,许铮与蕙殊并肩站在一处,年貌相当,风度相宜,俨然一双璧人。念卿将头靠在霍仲亨肩上,喃喃笑道:“真好。”
他揽在她单薄肩头的手一紧,低声重复她的话,“是,真好。”假使岁月就此停泊,会否一切完美无缺。她转身环住他,将脸深深埋在他襟前,“什么时候北上和谈?”他默了一刻,“这几日大总统病况略有起色,他想尽早启程,早日启动和谈,以免夜长梦多。”她不再言语,只将他环得更紧些。
“我想不会耽误很久。”他竭力找些话来安慰她,“等我此次回来,和谈大功告成,往后便可安安稳稳,看子谦成婚生子,看霖霖长大成人,我们一天天变老,老得鸡皮鹤发,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老爷子同老太婆天天还去山头看海潮日落……”她低头笑出声来,悄然侧了脸,指尖拭过眼角泪痕,一抬眸却瞧见庭前熟悉身影。
“仲亨,那是方小姐吗?”念卿一时怔忡。霍仲亨目力极好,一看之下也感意外,“怎么她变化这样大。”
两个女子,相仿年岁,曾是一般绮颜玉貌。四年之前,宴上初见,双姝并肩立于翩翩公子左右,艳光耀花了无数人的眼——也是那一日,中国夜莺转身展翼,以凤凰浴火之姿,投向另一人身侧;而如珠似玉的方大小姐与众星拱月的薛四公子,转眼双双跌落云端,一个失意红尘,一个落寞天涯。
到如今,依旧命数交错,如轮盘牵转。念卿看着四少臂弯里挽着的女子,看她海棠色织锦旗袍托出身段婀娜,眉梢一段风流入鬓,杏眼一点胭脂斜挑,美得锋芒毕露,艳得旁若无人。方洛丽亦定定看着眼前的霍夫人,看她浓鬓薄妆,清清素素的容颜,带了三分病容,便如她襟前那一朵白茶花,莹然绽在烟霞色蝉翼纱旗袍上,纵有繁华万端,也夺不过这一点清艳。
岁月里,各自风雨各自行,原来她与她都变了。却是一个回眸乍现昨日名伶之美艳,一个转身已成今日豪门之雍容。
方洛丽身侧是风采焕然的薛晋铭,黑色礼服衬了他与生俱来的优雅,无人能出其右。他向众人庄重介绍臂弯中的女子,“在下未婚妻,方洛丽小姐。”
她扬起玲珑下颌,唇角挑一抹傲慢笑意。在场宾客只觉目不暇接,从未在同一刻见过这样多的美人,眼前缤纷丽色晃得人心驰目眩,霍夫人的美貌已是世所罕有,今日却又有祁七小姐、方小姐和与她相携而来的蒙夫人,各个都是光艳照人。然而今日真正主角亮相,却令全场光芒都暗了下去。
婚礼进行曲悠然奏响,绿茵长毯的一端,着象牙白燕尾服的新郎臂挽白纱曳地的新娘,蕾丝披纱垂下缀珠面网,无数极细的银丝闪耀其间,仿如冰绡飞溅,萦绕着新娘累累绾起的云鬓。念卿认出那是当年不远万里从法国送来,在她结婚当天所穿的婚纱。
习俗相传,母亲穿过的婚纱会给新娘带来祝福和好运。新娘在出嫁时穿上母亲的婚纱,亦借此接近母亲的幸福,并向母亲传达感激与敬意。
泪光朦胧眼前,念卿不觉哽咽。霍仲亨扣紧她手指,目不转睛望着一对新人庄重走来,粉妆玉琢的霖霖与一名小小男童牵起新娘长裙亦步亦趋跟随在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宛如天人的新郎新娘身上,屏息无声,唯有圣洁庄严的乐声缓缓自人心头淌过……“啊!”一个脆稚童声陡然响起。花童霖霖的裙摆被男童踩住,害她险些扑倒在地。众目睽睽之下,穿着天使般蓬松白裙的霖霖二话不说,提起裙子,一脚踢向男童。男童撒腿便跑,一头撞在新郎霍子谦身上,被子谦俯身拎起还在两脚乱踢;霖霖扑上来追打,子谦狼狈举起男童闪避;新娘眼明手快拖住霖霖,却一不留神踩到自己裙袂,抱着霖霖一起跌倒在地;新郎慌忙去扶,男童趁机掀起新娘宽大裙幅,一头钻进去躲藏;霖霖不依不饶扑过来,新娘头纱被扯掉,躲闪不迭,竟同新郎撞个满怀。子谦下意识将跌来的四莲抱住,两人面对面,唇对唇,撞了个结结实实。
左右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念卿以手抚额,“天,这都是跟谁学的!”霍仲亨目光发直,尴尬万分,笑容僵在脸上,只装没有听见。
一场本该完美无缺的婚礼,被两个花童闹得人仰马翻,虽混乱透顶却也暖人心扉,没有人忍心责怪这两个最可爱的小恶魔。新人交换戒指与誓言,开启香槟,乐师们在喷泉池畔适时奏响了华美舞曲。
同一时刻,池中人鱼雕像喷出清泉四溅,水花在池上绽开,氤氲水雾随风飘拂过仕女鬓角,携走暗香盈盈,风流款款。新人携手共舞第一支舞曲,新娘略显青涩的舞步在新郎温柔引领下渐入佳境,飞扬裙袂与白纱宛如流云回旋在这一对璧人周围。第二支舞曲由新人与父母共舞,霍仲亨执起新娘之手步入场中,子谦来到念卿面前,含笑欠身向她伸出手。
日光照耀他年轻明亮的眼睛,流动淡金色的幸福光辉。四莲的双亲不谙西式礼俗,由人陪了坐在首席,笑得合不拢嘴,夏母不住拿手绢抹泪,几疑身在梦中。随一支支甜美舞曲奏响,伴郎伴娘也引领宾客纷纷起舞,一对对俊彦男女,掠起无数艳羡目光。许铮与蕙殊,薛晋铭与方洛丽,旋身相逢于舞池。错身回眸间,谁的顾盼,谁的流连,都在相望的刹那归于一笑释然。薛晋铭微微颔首,给蕙殊以赞美目光。原本一直板着脸对方洛丽佯装视而不见的蕙殊,终究不忍令四少失望,给了方洛丽一个善意笑容。四少眼里的心领神会与感激,令蕙殊心上一酸,柔软目光望了他,个中滋味却是自己也难以明了,抑或再也无需明了。腰间许铮的手一紧,将她揽向自己,熠熠目光迫得蕙殊无法呼吸,再不能分神四顾。二人步步回旋,进退相偕之间,蕙殊眼角余光扫到碧眼善睐、笑眸如丝的贝儿,虽有了蒙夫人的身份,仍在一众年轻军官中如鱼得水,言笑自如,成众人追逐之焦点。
夏日熏风吹得花树下落英纷飞,翩跹鬓影,流连衣香,入目恍如梦境。不远处霍仲亨正与三两名亲信将领把盏言欢,鬓旁发丝在阳光下闪耀一缕银芒,侧脸上笑容豪迈,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开怀;念卿倚了花树下的长椅,静静笑望众人,两支舞曲跳下来已有些疲累,不经意抬手贴了贴脸颊,觉出鬓畔微汗。
一方雪白手帕递到眼前。黑礼服,白手帕,袖扣上两粒黑曜石闪烁如他目中淡淡温柔。念卿接了手帕,任薛晋铭在她身畔坐下,微笑问道:“方小姐呢?”
“她去补妆。”“孩子没一道来?”
“等我们回南边安顿好,再将敏敏接来。”“是叫敏敏?”
“敏言。”“敏言慧行,这名字好。”“日后可给霖霖做个妹妹。”“那可真好。”
如此寒暄家常,似乎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两人一时都静了,闲坐花树之下,目光相接,各自淡淡一笑。
身旁有女宾经过,频频投来秋波。念卿侧首莞尔,“你究竟迷惑过多少女子。”薛晋铭低头一笑,淡淡问:“其中可曾有过你?”
——可曾有过我?念卿默然,手中攥着他那一方雪白手帕,软软绵绵恰似攥着满怀的惘然,心下一池静水如被风吹皱。良久浅淡一笑,语声温纯如水,“自然有过。”他亦笑了,眼睫随目光垂下,投一片柔和弧影在脸颊。
蓦然臂上一痛,念卿低头看去,是那胖乎乎的小男童紧拉着她手臂。“这是谁家孩子?”念卿展颜,抽出手来抚上他头顶,孩子却往后退了一步。薛晋铭笑道:“是高军长的公子,只有他年龄同霖霖相仿,特意找来做花童的。”
念卿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男童不说话,歪着头看她。薛晋铭低声对念卿说:“这孩子不太会说话。”他话音未落,男童突然一步上前,将念卿手臂更紧地拉住,口中含糊道:“霖霖,霖霖,走……走……”念卿讶然,“你要找霖霖一起玩吗?”男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抓着念卿不放,一个劲想将她拽起来。身后仆佣已赶过来,要将他抱走,他急得涨红小脸,嘴里呀呀咿咿越发说不清楚。
“等等。”念卿看着男童挣扎模样,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起身问女仆,“小姐在哪里?”
女仆怔怔回答:“大小姐弄脏了衣裳,萍姐抱她回房梳洗去了。”念卿牵起男童,弯下身子问他,“你要带我去找霖霖吗?”男童点头,拖了念卿的手,扭头就往花园后的灌木丛跑去。薛晋铭见念卿径自随了那孩子去,一时惊诧,也忙起身跟上。只见男童将念卿带到那高大铁花雕栏下,自己一弯身钻进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小小身子探出铁花栏杆外,窸窸窣窣一阵扒拉,猫腰又钻出来,将手里一枚蹭上泥土的蝴蝶结递给念卿。
“霖霖……姑姑……走……走……”男童跺着脚指向铁栏杆外。薛晋铭一震,眼前如有惊雷劈下。念卿身子发软,猛地一个激灵,推开面前众人,转身不顾一切向楼上奔去。
不远处霍仲亨隐约听得喧哗的声音,回头看来,见众人已乱作一团。旗袍窄窄下摆紧绊着腿,念卿奔到台阶上,步子一错,竟踉跄跌倒。
“念卿!”霍仲亨箭步而至,将她抱起来,只见她脸色惨白,身子簌簌发抖。未及追问究竟,身后薛晋铭已大步冲上楼去,仆佣们乱纷纷叫着“谁瞧见大小姐了”……楼上走廊静悄悄只有两个女仆往来走动,霖霖房间的门紧闭着。女仆见薛晋铭脸色铁青冲上来,劈头便问“大小姐在不在房里”,一时惊得呆了,只慌慌点头。薛晋铭将门一推,发觉已从内锁上,当即抬脚将门踹开——房里小床上粉色纱帐飘垂,地上散落着几件玩具,长窗大开,却没有一个人影。门外两名女仆目瞪口呆,分明亲眼见萍姐抱大小姐进了屋,便再也没见她们出来过。
尖厉鸣哨声四下响起。楼顶警报声大作,铁门轧轧关闭,驻守警卫的跑步声齐刷刷由远而近传来,汽车呼啸一声接着一声。只一转眼,风云突变,从茗谷离去的各条道路都被关闭,警哨惊得林中飞鸟扑楞楞冲天而起,连那锁在后园中的黑豹也被声响惊动,低沉咆哮声远远传来。
新郎霍子谦丢下新娘,连礼服也不及换,回房取了佩枪,亲自驱车沿那蝴蝶结所示方向追出。霍仲亨下令封锁茗谷所在的整座山,在每条进出通路设下关卡,即时起全城戒严,发现可疑人物立即逮捕,但有抵抗格杀勿论。婚礼上男男女女的宾客们,都被瑟瑟拘在一处。
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了方洛丽与萍姐。贝儿心思灵活,立时奔进女士化妆间,一眼看到妆台上搁着方洛丽随身所携的珍珠手袋,包里空空如也,她一路带着,说为了防身的小巧手枪已不见,只剩薄薄一张叠起的信封。
走廊上,一脸阴戾的薛晋铭接过贝儿递上的信封,唰的撕开,里头轻飘飘坠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方洛丽抱着一个有大大黑眼睛的羸弱女童。背后只得一行潦草字迹,“敏敏落入程手,以命换命,无可奈何。”
照片被薛晋铭猛地攥入掌心,紧紧皱成一团。贝儿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那目色阴厉得竟像要噬人。
“四少,夫人要见你……”蕙殊提了裙子从长廊一头飞奔过来,陡然瞧见薛晋铭的样子,语声堪堪刹住,下一声“四少”未及出口,薛晋铭已一言不发掉头往大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