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旅行是应朋友之约去拍摄一档有关红酒的节目,旅途沿着红酒之旅的路线展开,寻访几个不出名的小城镇。因拍摄资金有限而被邀请作为免费主持人的我,义无反顾地答应前往,只因对法兰西的无限向往。
身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我这种社会“闲散”人员拥有的奢侈品,就是那些毫无规律可循的“闲散”时光,而这些时光,常常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人生总是需要行走的,你不走,日子照样前行,绝不停留片刻。无论何种方式的旅行,遵从心灵的召唤去行走,是自由人最得意、最满足的幸福感之一。
复杂的签证问题导致行程延迟至十月,这意味着我们错过了薰衣草的紫色汪洋以及葡萄丰收的最佳时节。我想,地域、季节,原本的样子并无好坏,有些源远流长,有些变化多端,一些事物衰败时,总有一些正在悄然绽放,一些隐身而退时,总有些正粉墨登场。
逃离繁华都市隐居于法式乡村的彼得·梅尔在《普罗旺斯的一年》里这样描述十月:“白天暖得可以下水游泳,夜晚时凉得需要生起炉火,终于有一天,普罗旺斯以其典型的狂放方式结束了这种时冷时热的现象。在我们一夜的睡梦中,大自然完成了季节的转换。”
季节相交,想必是最丰富的色彩相融之时,而田园的空气与生活方式是多么让人期待啊,即便只是一个观光客,身在其中也是种幸运。
有些人说自己不适合乡间的生活,那只是他们选择的生活不适合乡间罢了。宁静的小镇往往能奇迹般地安抚心灵,给居住在钢筋水泥高楼林立的城市人带来惊喜与惬意,兰西亚,就是这样一个不出名的小地方,即使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在阴雨蒙蒙中。
至今我也不知道是该用哪一种对应的地域性表述来称呼它,市,区,县,还是镇?总之,地图上,在《米其林指南》上,它真的存在。
走进一扇石头砌成的罗马式小拱门,老板娘踩着前庭碎石的脚步声迎了过来:“Bonjour(你好)!”然后是一串听不懂的法语。
“房间,那儿!”
“好的,谢谢!”我从她偶尔蹦出的英文单词里找到重点。
“明天,早餐,这儿……七点……晚安!”她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踩着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每一间房的木头门牌上刻着不同的字母,里面的陈列摆设和基本色调也各不相同。我选了间橙红色的温馨小屋。进门之后,门口的墙上悬挂着房门钥匙,钥匙扣上还挂着个小红酒瓶,沉甸甸的,却不失可爱。米白色的木质家具,既小巧精致又充满怀旧情怀。夜的宁静,家的感觉,一下子让我那颗漂浮在路途上的心安顿下来。
清晨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世外桃园。推开房间的小木门,庭院里被细雨滋润过的碎石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花香,瞬间唤醒我带着些许睡意的大脑。烟雨蒙蒙,薄薄的雾气,给乡村的气息又添一份淡雅。一脚踏出走廊,看见摄影师小崔早已拿着相机在庭院里拍了起来。
“早!”我倚靠着二楼的走廊打招呼,只见身边间隔均匀地点缀着些红色的小花。他抬头看过来,举起相机就给我来了一张,然后感叹一句:“这儿,真是太他妈美了!”
这间小酒店坐落在乡村的葡萄园边,仅有两层楼,四五个房间,用石头砌成。用酒店形容它远不如用旅馆来得贴切。窗外,并非壮丽宏伟的大好山河或是世界著名的景点风光,而是无数优雅细节组成的景致。石头的拱形门毫无修饰地坚守着,墙上装饰着一些类似坛子或瓦罐的东西,一半悬挂在墙外,一半像是镶在了石头墙里,简直浑然天成。它们并不起眼,静得像是远古时期就已自生在这儿,从不曾被人打扰。小碎石的庭院里摆放着一些看似不经意的花盆,姹紫嫣红,墨绿的桌椅与二楼走廊上的花朵遥相呼应,民谣般的诗意在这石质与木材的建筑中油然而生。
我向来是个夜猫子,通常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而旅行的岁月里,即便没有工作,也会自觉调整生物钟,成为另一个自己。早起,去欣赏、去经历醒着的每一分钟,感受能亲眼目睹的一切。我伸出手掌去感受细雨的柔软,用力呼吸这久违的新鲜空气,顿时陷入幻想:如果能给我一杯顶着奶沫、冒着热气的卡布奇诺,还有一本诗集,我能在这二楼的走廊里坐着,坐上一整天,坐到天荒地老……
庭院像莫奈的乡间画,像亨利·萨尔瓦多的歌,那是一种沉寂后的浪漫,软绵绵的。亨利棕色的肌肤透着西班牙与印第安血统,戴着那顶最爱的白色礼帽,手斜插在裤子口袋里,双腿慵懒地交叉,倚着墙轻唱。那萦绕耳边的声音,轻得像花朵的清香,而他本身却化成那年迈的石头在细雨滋润中露出微笑,露出深邃的眼神和洁白的牙齿。
这是怎样的一个的骚老头儿!第一次听到亨利的歌便是那首《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浅唱低吟真叫人着迷。他是法兰西香颂的天才人物,法国人称他绵软的哼唱为“牙医的布鲁斯”。在纵横乐坛的七十余年中,法语的浪漫诗意在他的音乐中抒发得淋漓尽致,偶尔,把他在流浪生活里捡起的拉丁爵士乐和法国小酒馆里的民谣碎片轻轻揉进法式情调中,低沉而不失幽默,摇摆而细腻,温文尔雅,风情万种。
这样的清晨,这样的窗外,配上这样的音乐,实在无可挑剔。
下楼遇见老板娘,我请教这旅馆的名字。又是一串法语,我不确定记录下来的拼写是否正确,大约是:Le Petit Nid de Pierre。另一桌正在用餐的年轻男女看来是她的朋友,用英文向我解释:“就是用石头砌成的小小的鸟巢。”没想到这是个翻译起来更长的名字,倒是将这儿从里至外给人的感觉概括得极其准确而生动。小,是这里最大的特色,小得仿佛只为你而存在,反倒成了最温馨的所在。
聊音乐永远都是最容易开始的话题。
“你们知道亨利·萨尔瓦多吗?我刚刚想起他的那首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就像这里,就像我的房间一样!”我继续和两位法国友人攀谈。
他们俩异口同声回答:“当然!”
“Chambre avec vue!”年轻女人用法语说出歌名,格外性感,好听。
男人放下咖啡杯,哼唱起那一早上就浮现在脑海的旋律:
“这里是他乡,这是一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这里是他乡,我曾在这经历,已经悄悄流逝的某些幸福……”
歌词像一首诗,在旋律里唱出此情此景。
如果说我们都是飞鸟,经历千山万水的迁徙来到这个小小的、安稳的、宁静的、温暖的窝,找到这片一石一木砌成的栖息之地,还有什么遗憾呢?某些幸福,纵然已经悄悄流逝,但此刻,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