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睡了她”这句话我至今听着仍觉得刺耳,不由不耐烦起来,说:“你能不能高尚点,一个小女孩,就知道睡啊睡啊这点事儿!”
“我这辈子是不能比你再高尚了,”七七狠狠地摇摇头,说:“大叔,你又不想跟她上床,那你喜欢她图什么啊?”
“你知道塞林格么?”
七七懵懂地摇摇头说:“是唱歌的么?”
“不是,他是个作家。你没事多念点书吧!”我叹了口气说,“他写过这么一句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大叔,我不懂爱,”七七像看着外来生物一样看着我说,“我对你理解无能了。”
我被她逗笑了,她也笑起来,我们一起凑合吃了顿早午餐,她就收拾东西回学校了,临走前她管我要了电话号码,我给了她500块钱打车,她也没推辞。我想这就是90后姑娘和80后姑娘的区别,90后的姑娘们比80后大方,80后的姑娘们比90后她们含蓄。
6.
正想着七七的事儿,她就拨来了电话,开着会我也没法接,可刚按掉,她就又打了来。这也是90后姑娘的可怕之处,她们能夺命连环Call到你没命为止。没辙,我只好撤出会议室,气哼哼地接起了电话。
“干吗?我他妈开会呢!”
“大叔,男的干坏事和干正事时都会说在开会,你到底干吗呢?”七七根本不吃我那套吼。
“姑奶奶,我真开会呢!”我无奈地说,“你什么事,赶紧说。”
“没事,大叔,我就是挺想你的。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彻底不理我了,我们俩之间是我想碰触,可他收回手。大叔,怎么办,我想跟你聊聊,我找你去吧。”七七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好。
“不行,我在杭州呢。”
“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末。”
“那我周末找你去!”
“不行,我同学约了一起打球。”
“大叔!你还会打球哪!那我去看你们打球吧!我可是啦啦队主力!”七七兴奋地说。
“好吧好吧好吧!”我急着回会议室,实在不耐烦和她纠缠下去。
“噢耶!那周末见啊大叔!”七七高兴地挂了电话。
我们在青春里遇见的大多数人和事,无论是姑娘还是梦想,最终都还是留在了青春里。
对我来说,在告别青春后还能继续带走的,想来想去也就剩打球这一件事了。所以只要周末有时间,哥几个就互相约着,一起出来打一场球。这事一般都是赵烨组织,因为他们那高档小区楼下有个设施完备的场地。
赵烨现在已经是赵总了,也是我们几个人里第一个混到以“总”相称的人。其实想想也挺逗的,如果让当年我们那些老师猜,谁会是这些学生里最先发迹的人,估计他们从我和乔燃开始排,排半个年级也排不到赵烨头上。但是偏偏,如果以挣钱多为衡量出息的第一标准,那么显然赵烨是最成功的那一个。他大概是中国电子商务的先驱,当年在大学里为了挣泡网吧和泡酒吧的钱,他果断上网开店。那时我大淘宝还没有兴起,他混的是eBay,靠卖山寨版周杰伦、蔡依林什么的盗版碟赚了第一桶金。后来淘宝崭露头角,他跟随马云的脚步又果断转战。也就是那时候,他遇见了他们家刘爽。
他们俩呢天生就有相近的地方,因为刘爽也是淘宝店主,专门卖山寨版NBA队服。她是在篮球场上看上赵烨的,主动搭讪邀请他做球衣模特。赵烨觉得虽然不是同一个领域,但是还是会在同一个海报栏打广告,有瓜分市场的嫌疑,于是很干脆地拒绝了。如果就这么下去显然就没有后来那场巨大规模的婚礼了,而就在赵烨转身离去的时候,刘爽使出了撒手锏,她大声说:“拍一版给五块钱!”就为了这五块钱,赵烨停住了,他单身的历史也停住了。
我想刘爽大概是一开始就喜欢赵烨的,东北姑娘,直来直去的,她也从来没掩饰过。但那个时候,赵烨还不属于她,赵烨喜欢的是林嘉茉。我不知道赵烨这场冗长的单恋到底持续了多久,但我知道,直到走过了中学时代,走过了许多冬夏,走过了两个城市,他还是没能放下林嘉茉。赵烨一直给嘉茉写信,他平时精明得不得了,生意经一套一套,可是面对林嘉茉,他就变成了最傻大方的人。赵烨用的信纸都是最好的韩国信纸,他不懂这些,就托刘爽去给他买,按刘爽的话说,老贵了。我也不知道刘爽是以什么心情看待自己喜欢的人这么喜欢着别人,但我知道,她以最单纯的方式在不停爱着,这种执着的爱,其实和赵烨、和嘉茉都一样。
赵烨做生意赚的第一笔钱就花在了林嘉茉身上,那是那年年底,他准备给林嘉茉一个羡慕毙全校的圣诞礼物。他找刘爽商量了很久,最后买了49支蓝色妖姬,之所以买了个这么不吉利的数,主要是因为钱不够,所有存款加起来就够买49支的。他别出心裁地把这预示着悲剧的玫瑰放在了一个大纸箱里,并在其中的十支上绑了氢气球,这样当林嘉茉打开箱子,它们就会摇摇曳曳飞升到她身边。然而,就在赵烨喜滋滋地预计嘉茉将会多么有面儿、多么惊喜的时候,她先给了他一个特别没面儿的惊悚。就是那封信,写着关于我与方茴、她与我的那封信。
看信时赵烨正和刘爽在一起,两人商量着最后的包扎方案,用氢气球做着试验,怎样打开才会有最佳效果。看完信的赵烨整个人都僵住了,刘爽让他帮忙拉线,他走过去,一脚踢翻了那个纸箱子,49支蓝色妖姬散落一地,其中有那么几支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遮住了刘爽惊诧的脸和赵烨不甘的泪。
那天晚上赵烨喝了好多酒,回来时他看见刘爽还在地上拼凑那些衰败的玫瑰。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又狠命踩了几脚说:“你干吗?扔了!全都给我扔了!”
“我不!”刘爽蹲下来,继续捡,说:“她不要,我留着。”
可能就是这么一句吧,她挤进了赵烨的心里。
在我们北京那顿狼狈的饭局之后,赵烨说他在回学校的路上反倒是有点雀跃的,因为为爱奔袭了这么多年,他也累,好在总算有一个女孩在那里为他留着呢。
再然后爱情片就变成了励志剧,赵烨和刘爽整合资源,强强联合,终于开发出了他们的最大市场——韩式外贸内衣。那时两人的宿舍都成了库房,刘爽那里放不下,就只能放到赵烨那儿,因为那么多胸罩和女式内裤散落在房间,赵烨还被宿管老师拉去谈了好几次话,大致意思是大好青年不要有这种怪癖。尽管如此赵烨还是把美好的青春贡献给了祖国的外贸内衣事业,当其他室友一起魔兽的时候,他总会开一个淘宝旺旺的窗口,跟不知哪个省份什么身材的姑娘聊“亲,请告诉我你的罩杯哦”“亲,这款有聚拢效果特别适合你哦”“亲,不抹零哦,满200包邮哦亲”。就这样,建立在广大女同胞的三围基础上,赵烨的内衣帝国建立了起来。大学毕业时,他已经成为了淘宝金冠卖家,一年后他有了自己的加工工厂,并向国外大客户供货。到如今,赵总早就是笑傲江湖的优秀青年企业家了。
而每当他成交一笔生意时,无论是最初几十块钱的订单还是日后成百上千万的订单,只要刘爽在旁边,赵烨都会感慨地聊一句:“爽啊,爽么?”刘爽就会笑眯眯地答:“爽!”
赵烨和刘爽的婚礼是在我们公司做的一家顶级会所里办的。伴郎乔燃,伴娘嘉茉。要按我们的原计划,新娘应该是嘉茉,伴娘应该是方茴,可是现在,新娘变成了伴娘,伴娘没了踪影。这就是所谓现实,要是拍电视剧可以这么拍,先一个镜头是少年赵烨向嘉茉表白的情景,后一个镜头是青年赵烨穿着结婚礼服,摄像机缓缓摇向他的身旁,新娘美丽恬静,但不是嘉茉。
刘爽和嘉茉关系挺好的,这就是我觉得刘爽最牛逼的一点,大气!可能是赵烨的单恋太苦逼了,直接塑造了嘉茉在刘爽心中的女神形象,尤其见了面,嘉茉也符合女神的所有标准,所以两人没有什么隔阂。唯一一点让刘爽质疑的,就是嘉茉选男人的品味,第一次见宋宁,刘爽就毫不客气地评价“比我们赵烨差老远了”,把宋宁气得没辙没辙的。
扔捧花的时候,刘爽把花扔给了嘉茉。那天嘉茉特高兴,我们几个都特高兴,但是越高兴就越觉得少点什么,我们少了一个人。
那天的高潮是赵烨的致辞,这小子在感谢了爹妈、媳妇爹妈、亲朋好友和各路神仙之后,特意感谢了我们。
他说:“我从小不是一个出息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我英语总是不及格,哦不,很多课都不及格。如果谁穿越回去,拍拍我的肩膀给我看今天的照片,我一定认为他是个骗子。但是那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我们从不羡慕什么。不管遇见多牛逼的人,我们顶多感叹,而不是羡慕。因为我们以为,我们的未来太大了,大到任何可描绘的人生都装不下的程度。当然了,后来我们就发现,这世界其实小得不得了,小得很多东西都会轻易支离破碎。我们开始不断地经历失去,当我们中间有人默默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遇见了的幸福就绝对不能放手,所以我一路拉着刘爽站到大家面前。我要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陪我们走过一段路而继续在远方的人,谢谢到今天还愿意陪在我们身边的人,谢谢。”
我们为赵烨鼓起了掌,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块什么,朝我们挥了挥。那是一片黄黄的碎石膏,他走到我们这桌说:“瞧,其实那天我还是捡起了一块,我舍不得都扔了。”
赵烨把那片石膏塞在了我手里,那上面隐隐有字,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半个“茴”。
当时嘉茉就哭了,她说,这个臭丫头,赵烨结婚的大日子都不出现。
而我,而我。
背着他们,潸然泪下。
下
《潸然泪下》
“有时候就感觉回到从前,阳光晒得那么耀眼,抬起头都看不清楚,只好往远了看,能看到无轨电车和穿校服的同学,空气里有黄昏的味道,心里会想着今天学校的事情和明天要交的作业,错乱中好像有你现在的影子,在我后面看着我,等我回过头,等着我看到你,好给我一个微笑。”
1.
周末我赶到篮球场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七七。本来我都把她这茬儿忘了,看见她坐在嘉茉和刘爽中间使劲朝我挥手,再看看嘉茉一脸鄙视、赵烨一脸坏笑的表情,我脑袋“嗡”一下就大了。
“大叔!快点!就你迟到了!”七七不明所以,继续扭动着小屁股一蹦一跳地招呼我,完全看不到身后赵烨等人冲着她的热裤做出的各种下流手势。
“大叔快点嘛。”赵烨捏着嗓子学七七。
我无语地走过去,路过嘉茉时,听见她小声嘀咕:“臭流氓!”
……
场上还是曾经篮球队的那些人,前锋赵烨、后卫苏凯、大中锋刘博,要是宋宁不出差,我也会喊他过来玩玩,不过那小子现在忙得不亦乐乎,在北京的时候还没有不在北京的时候多。他不来也无所谓,嘉茉就过来和我们混在一起。
所以有的时候,当苏凯高高地竖起手臂示意我传球,当赵烨喊着我的名字让我投球,当嘉茉在场边为我们鼓掌加油,我真的会以为我们都还有一部分,还在那些年里。甚至在粗重的呼吸和耀眼的阳光里,我好像还看到了方茴的影子,她安静地站在后面看着我,等我回过头,等我看到她,好给我一个微笑。
不过,再仔细瞧,大中锋刘博因为做销售,几乎已经喝成了200斤的胖子;赵烨再怎么使劲蹦,也够不着篮网的边,更不要提扣篮;苏凯也有了将军肚,他把他们行长的电话设成了特殊铃音,只要一响立刻奔下场;而原来所向披靡的我们,现在也常常打不过跟我们合着玩的十几岁的小孩。
半场球打完,我们输了几分,一个个瘫坐在场边大口喝水。那边的男孩子们也和陪他们的女孩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的。七七很不服气,狠狠白了我一眼说:“大叔,你弱爆了!刚才姐姐还说你们拿过什么杯的冠军,连他们都打不过,真没意思!”
“也就是他妈现在岁数大了,要搁以前,我们几个对付他们还不是玩儿似的。”赵烨不服气地说。
“那倒是,就咱们打比赛那会儿,过他们几个小屁孩绝对白玩儿,”苏凯自豪地说,“起码,赵烨能扣两个,陈寻投三分没问题,刘博,他们抢篮板谁抢得过刘博啊!”
“真的假的?”七七瞪着眼睛说。
“必须真的啊!”赵烨拍了拍刘博肩膀说,“哎,刘博,一会儿盖丫的呀!”
“盖不住,盖不住。”刘博憨憨地笑着。
我们也笑了,当年觉得特别牛逼的、能为之奋斗一切的耐克杯,现在到了七七嘴里不过是个不知名的什么杯。当年以为自己天下无敌的我们,现在也不过是她眼中的大叔甲乙。不过也没什么,这世间最公平莫过于给你青春,再令你老去,我们都拥有,然后我们都失去。
赵烨给七七表演花式运球,一扭身的工夫有点闪到腰,刘爽扯着他一边给他揉一边让他少装犊子,别(四声)忽悠了。
七七哈哈大笑,拎起包说:“吹牛吧你们!大叔,我有点事先走,不跟你们玩了。”
“哦,有钱打车么?”我问。
“给我200也行。”七七嬉皮笑脸的说。
我打开钱包,给她拿了500块钱,她对着我脸颊亲了一口,小声说:“我去唱歌,今晚那谁也去,我就不陪你啦!”
“哎哟,快走快走!”我一边抹脸一边推开她,再回头一看,赵烨他们一个个都石化在了原地。
“操,终于开始荼毒90后了,陈寻,你丫这辈子绝逼改不了。”赵烨摇头晃脑地搂着我说。
“滚!一小丫头,人有喜欢的男孩。”我推开他。
“陈寻是行呀,从小到大都招人喜欢。”苏凯笑眯眯地说。
“那可不,要我我也喜欢陈寻,老精神了!”刘爽狠狠点点头。
“切,他那是‘毁’人不倦。”嘉茉不屑地说。
“我求你们了啊!放兄弟一马!”我赶紧求饶。
正说着,苏凯手机响了起来,他站起到一旁接听,脸色突然沉下来,接完电话,他心事重重过来说:“不好意思,我也有点急事,得先走。”
“没出什么事吧?”嘉茉关切地问。
“没事,你们先玩,下礼拜宋宁回来你喊他过来打打球吧,老不运动,越来越油光水滑了。”苏凯脱下运动背心,换上T恤。
“得,那咱们也散了吧!下礼拜再约!”赵烨扶着后腰站起来说,“啧,还真有点疼,回家我得贴个膏药去。”
“好,那我送嘉茉。”我站起身说。
跟球场的小孩们打了声招呼,我们就各自开车回家了。嘉茉坐在车上翻我的CD,随便挑了盘塞进了音响,打开是首老歌,嘉茉跟着哼唱最熟那几句:“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摇滚迷怎么听这种歌呀?”嘉茉揶揄我说。
“老了就还俗了呗,好多歌以前特嗤之以鼻,现在一听还觉得挺好。”我笑笑答。
“是怀旧吧。”
“没准儿。”
“所以会跟七七聊方茴?”
我微微停顿,突然旁边一辆车斜着别了我一下,我踩了脚刹车,嘉茉往前晃了晃。
“七七问了我好多方茴的事儿。”
“你怎么说的?”
“说来说去都是上学时的那点事呗!她文静,她爱哭,她善良,她心重。她分盒饭给我吃,她和我一起手拉手唱着《婚礼进行曲》上厕所,她陪我到操场上看苏凯打球。她玩了命地喜欢你,她自毁式地离开你,她安静地和我们在一起,然后她又安静地消失,”嘉茉看着窗外娓娓道来,“陈寻,你呀、我呀、赵烨、乔燃、宋宁、苏凯,咱们都变老了,可我心里的方茴就还是那个样子,好像永远都不会变。她就留在了咱们的青春里头,咱们的青春没了,她也没了。”
“嗯。”
“只有她不老,太狡猾了!”
“嗯。”
“七七说你还爱她。”
“嗯……嗯?”
我扯了下嘴角,笑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嘉茉不高兴地说。
“没什么,就是现在突然说起爱这个词,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