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抚台正为这事茫无头绪,得了这个信,便传两司来商议。还是臬台老练有主意,说道:“既然过道是钦差的门生,少不得将来要照应他的。大人不如先送个人情给他,一来过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没有不竭力报效的;二来叫钦差瞧着大人诸事都有他脸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人这点情分;三则过道既同钦差随员相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好在目下支应局、营务处、防军统领出了几个差使都没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两桩?这个人情是乐得做的。”抚院听了甚以为然,立刻应允。等到两司回去,未到天黑,札子已经写好,送到过道台的公馆里去了。
且说过道台自从黑了许多年,手中也着实拮据。现在老同年到了,总得些微应酬点,而且还想他在老师跟前吹嘘吹嘘,再托本省抚宪另外委他个好点的差使。幸喜他秉性忠厚,只想老同年替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借名招摇的事确丝毫没有。这天正在公馆里打算:“明天请老同年逛西湖,只要一只船,到了西湖,随便到岸上小酌一顿,化上头两块钱,便算请过了他,尽了东道之谊。”穷候补了多年,饭馆子上都欠不动了,只好打这个小算盘,这正是他的苦处。
不料正在打主意的时候,忽然院上送了两个札子来。过道台是多年不见红点子的人,忽然院上送来两个札子,还不知道什么事情,甚是惊讶不定。等到拆开一看,才晓得是委了两个差使:一个支应局,一个营务处。这一喜非同小可!第二天上院谢委,磕头起来,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刘中丞也着实拿他灌米汤,还说:“老兄的大才,兄弟是素来知道的。一向没有机会,所以拿你搁到如今,以后借重的地方还不少。”过道台的底子毕竟忠厚,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帮着刘中丞,替他出力。都是后话不提。
单说他上院下来,次日会见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拉达心上明白,回到行辕,亦禀知了老师。钦差会意,等到晚上无人的时候,请了拉达过来,面授机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吩咐了一番。拉达道:“老师的事情,门生还有不竭力的吗。但是一件,我们也只可以逸待劳,以静待动,等他们来请教我们。若是我去俯就他,这就不值钱了。”钦差道:“是呀,你老弟的话一些儿不错。听凭你老弟去办,我没有不好商量的。”拉达次日一早便去拜望过道台。门上人说:“我们大人一早就被院上传了去,下来还要拜客,一时间怕不得转来。”拉达听说,只好回去。
且说过道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刘中丞传到院上。这日刘中丞托称感冒,吩咐巡捕官止了辕门,凡官员来见的一概道乏,单传了过道台进去,又叫把他请进内签押房,以示要好之意。等到过道台进来,刘中丞已站在那里等候许久了。二人相见,打躬归坐。中丞穿的是件接衫,也没有戴大帽子。见面先让升冠,又问:“便衣带来没有?”过道台回称“没带”。中丞便同自己跟班的说道:“我的衣服过大人穿着还对,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实地纱大褂拿来给过大人穿。”跟班的答应着。去不多时,取了出来给过道台穿上。尚未坐定,中丞又说:“今儿天早得很,只怕没有吃点心。”又叫跟班的上去拿点心,“我同过大人一块儿吃”。少刻点心摆上,二人对吃。一头吃,一头说,无非说些闲话,还没有提到正经。一霎点心吃完。刘中丞见过道台头上汗珠有黄豆大小,滚了下来,又赶着叫他宽大褂,又叫他把小褂一齐脱掉,吩咐管家绞手巾,“替过大人擦背”。正闹着,巡捕拿着手本来回道:“已撤防军统领胡道禀见。”中丞把眼一瞪道:“我有工夫会他吗!我说过今天不见客,你们没有耳朵吗?”巡捕道:“胡道说有要紧公事面回。”刘中丞道:“什么要紧公事,叫他去找戴某人。”巡捕碰了钉子下来,不敢作声,只好通知胡统领,叫他去找戴大理。胡统领无奈,低头忍气而去。
且说过道台承中丞这一番优待,不禁受宠若惊,坐立不稳,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擦背已毕,归坐奉茶。刘中丞慢慢的同他讲到:“钦差来到这里查办事件,到底不晓得几时可了。事了之后,还得请他叙叙。兄弟那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同他二位很会过几次。听说正钦差还是老兄的座主。”过道台忙答应了一声“是”。又回:“查办的事这两天虽然不见动静。随员当中,职道有个同年,天天到职道那里来的。大人有什么事情,职道可以问他。”
刘中丞道:“我有什么事怕人说话?老夫子呢,是历任请下来的,又不是我的亲戚故旧;好便好,不好驱逐回籍也与我毫不相干。我怕的是事情闹的太大了,未免牵动全局;全局一坏,将来杭州的官不好做,差事也不好当了。我为的是大众,并非是我一人之事。”过道台听了,心上甚是钦佩;又想起刚才相待的情形,竟是感深肺腑,一心一意想要竭力报效,便一口答应,说道:“钦差是职道的座师,随员拉某人是职道的同门、同年。现在查办的事乃是关系大局的事。大人是个甚么意思,职道能够出力,没有不竭力的。就是拉某人那里,职道把大人盛意通知了他,料想他亦是一定肯帮忙的。”刘中丞道:“果然承他费了心,也没有叫他白费心的道理。说句老实话:只要我开出口,难道还要我掏腰吗?查是查的浙江省的事,用是用的浙江省的钱,多两个,少两个,倒不在乎,只要大家能把面子光过就算完了。第一老兄见了贵同年,先把原折抄个底子看看,也好有个把握,就是他们查不到的事情,我也好帮着他们去查。”过道台诺诺连声。见中丞无甚说得,方始告辞。他的意思一定还要换了衣帽出去,中丞不允,叫他穿了大褂出去。又说:“就把这件大褂送与老兄穿罢。”过道台又请安谢赐。中丞道:“将来借重的地方多着哩,一件大褂值得什么!”言罢,吩咐跟班的替过大人拿衣帽送了出去。
过道台下院之后,也不及回公馆,一直奔到钦差行辕,会着老同年拉达。拉达把“刚才奉访不见”的话说了,过道台忙说:“失迎。”二人言来语去,过道台便将刘中丞的话一一转达。拉达听了,笑了一笑道:“他身任封疆,凡百事情都要惟他是问,怎么好说与他毫不相干呢?”过道台道:“并不是说各色事情都与他毫不相干,指的单是这位被参的老夫子,是前任一直请下来的。”拉达道:“既然不好,就不该联下去,为甚么不早些把他辞掉?现在动了参案,纵然没有通同作弊,过失察处分也难免的。”过道台道:“我们这位中丞是忠厚人,你又何必如此顶真?常言说的好,‘得罢手时且罢手’。总之,你替他出了力,他总不辜负你就是了。”拉达道:“老同年,这也不能怪你,你同他是感恩知己,自然要盼他无事才好。但是煌煌天使,奉旨而来,难道就此偃旗息鼓,一问不问吗?”过道台起先听见拉达直揭他的心病,不免脸上红了一阵,半天回答不出,等到听见后来几句话,才说道:“事关钦案,也没有偃旗息鼓,一问不问的道理。将来终究有个交代,或者把要紧的人坏掉几个,还所搪塞不了吗?”拉达道:“闹来闹去,终是位分越小的越晦气,这点机关难道我还不懂。总之,这件事不是看你同年面上,我兄弟一定不答应,定要回过钦差,给他一个水落石出。现在一来是你老同年一力担当,难道我们这点交情还没有。二来你老同年才得了这个美差,生怕再换一个上司,差使不牢,可是这个缘故?”过道台又把脸一红道:“我有你老同年照应,要署缺也容易,当个把差使算不得甚么。”拉达道:“我是说顽话,你别生气。”过道台道:“你真正把我当作傻子了。彼此说说笑笑,那有当作真的道理。”拉达道:“真是真,假是假,这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能作得主的。果然他们有甚么意思,等我回过上头,再通知你罢。”过道台道:“这个自然。但是原参的底子你不妨先给我知道。”拉达道:“这个底子我虽然不妨拿给你看,我同你还分甚彼此,不过我们这几个同事有两个很疙瘩的,我给你看了,他们不晓得我二人的交情,还当我得了你几多银子似的。想起来真正可恨!”过道台道:“只要肯拿出来,这点小意思,中丞吩咐过,原应得尽心的。”拉达见说的话渐渐合拍,便让过道台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坐,又让过道台在床沿上坐了,把嘴凑在过道台耳朵上,同他低低说道:“这事我好瞒别人,瞒不得你老同年。老师早有过话的了,一齐在内,总得这个数。”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
过道台道:“二万?”拉达道:“差的天上地下哩!”过道台道:“二十万?”拉达道:“止有一折。”过道台道:“怎么只有一折!”拉达道:“老师说过,总要二百万,二十万岂不是才有一折。”过道台听了,半天无话。拉达晓得他意思嫌多,便说:“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你也不过做个当中人。这一个要得出,只要那一个答应得下,要你替古人担忧做什么呢?”过道台道:“你既开了盘子,我总替你达到。但是底子你可先给我瞧瞧。”拉达道:“这是我们同事里的好处,我一人实实做不得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如此说了,我再不给你瞧,朋友面上也难为情。如今我硬作主,你能答应五万银子,我就抄给你瞧。同事里头有什么说的,等我替你去抗。”过道台听了还以为多,后来讲来讲去,让到二万银子,再少一个,断断办不到。过道台只得一力担承。拉达又叫他写个欠银字据,嘴里说道:“并不是不放心你。人家晓得咱俩是同年,你不写这个,别人还要疑心我得了你若干,你写这个,总算是照应我的。”过道台无奈,只得提笔在手,写了一张字据交与拉达。然后拉达从拜盒里取出参案的底子来。过道台见了,舌头一伸,几乎缩不下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