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萧长贵上了船,翻译便指给他说,那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将。萧长贵立刻爬在地下,先给提督磕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只见他从袖筒管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东西来。翻译在旁边看得明白,原来是一套华洋合璧的履历,倒很拜服他想得周到。
只见他倏地朝着洋提督跪了一只腿,拿履历高高举起,献了上去。洋提督不晓得他拿的是什么东西,忙问这边同来的翻译,翻译同他说明,方才亲自离坐,接了他的履历。萧长贵至此,亦把那只腿伸了起来。又观什么副提督、副将见礼仍旧是磕头请安。虽然人家不还礼,幸亏他脸厚,并不觉得难为情。一一见完之后,方趋前一步站着,同洋提督说话。
洋提督同他说话,请他坐,他说:“标下理应伺候军门大人,军门大人跟前那有标下的坐位。”洋提督再三让他,方才斜签着脸坐了一点椅子边。
洋提督说话他不懂,都是翻译代传。翻译听了洋提督的话,答应“也司”,他亦坐在一旁,高声应“是”。
人家见他好笑,他也并不觉得。只听他又朝着洋提督说道:“回军门大人的话,标下奉了老帅的将令,派标下来迎接军门大人到南京去盘桓几天。我们老帅晓得军门大人到了,马上叫洋务局老总替军门大人预备下一座大公馆,裱糊房子,挂好字画,挂烟结彩,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总求军门大人赏标下一个脸,标下今日就伺候军门起身。”说完之后,翻译照样翻了一遍。
洋提督道:“我早已说过,再过上一礼拜就要走的,另外还有事情到别处去。多承你们总督大人费心,我心领就是了。”萧长贵听洋提督不肯进省,忙又回道:“军门若是不到南京,我们老帅一定要说标下不会当差使,所以军门动了气,不肯进省。
现在求军门无论怎样帮标下一个忙,给标下一个面子,等我们老帅看着欢喜,将来调剂标下一个好差使,标下是一家大大小小都要供你老人家长生禄位的。”说完,又请了一个安。于是翻译又把话翻了一遍。
洋提督听完,笑了一笑,叫翻译同他说:“你们不必强留我,南京我是决计不去的。”萧长贵见他心上甚是懊闷,便道:“既然军门大人不肯赏脸,亦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标下是奉了老帅将令到此伺候军门大人的,军门大人有什么差使,尽管派下来,等标下去办。”洋提督也同他谦逊了两句。梅飏仁又当面虚邀他到岸上去住,又说:“公馆一切早已预备妥帖。”无奈那洋提督只是不肯下船。大众见无甚说得,方才一同辞别下船。梅飏仁自己回衙理事。萧长贵却不敢径回南京,天天还是拿着手本,早晚二次穿着行装到洋提督大船上请安。洋提督辞过他几次,他不肯听,也只得听其自然。
洋提督原说是七天就走的,却不料到第五天夜里,萧长贵正在自己兵船上睡觉,忽听得外面一派人声,接着又有洋枪、洋炮声音,拿他从睡梦中惊醒,直把他吓得索索的抖,在被窝里慌作一团,想要叫个人出去问信,无奈上气不接下气,挣了半天,还挣不出一句话来。
正在发急时候,忽然一个水手从船头上慌慌张张的来报信道:“大人,不好了!有强盗!”萧长贵一听“强盗”二字,更吓得魂不附体,马上想穿裤子逃命。急忙之中又没有看清,拿裤脚当作裤腰,穿了半天只伸下一只腿去,那一只腿抵死伸不下去。他急了,用力一登,豁拉一声,裤子裂开了一大条缝。至此方才明白穿倒了,重新掉过来穿好。把长衣披在身上,来不及钮扣子,拿扎腰拦腰一捆,拖一双鞋。手下的兵丁还当是大人出来打强盗哩,拿了手枪上前递给他。只听他悄悄的同旁边人说道:“强盗来了,没有地方好逃,我们只得到下层煤舱里躲一会去。”说完,往后就跑。幸亏走得不多几步,船头上的水手又赶来报道:“好了,好了!所有的强盗都被洋船上打死了,还捉住十几个。请大人放心,没有事了。”至此,萧长贵方才把神定了一定,站住了脚,问旁边人道:“我现在可是做梦不是?”大家都听了好笑。萧长贵又怔了半天,说道:“你们说什么强盗已经捉住的话,可是真的?”一个水手道:“怎么不真,是标下亲眼见的,一共捉住有十二三个哩。”萧长贵道:“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不要还有人躲在黑影里,我们出去被他宰了,白白的送了命,那可不是玩的!我看还是不出去的为是。就是出了什么盗案,都是地方官的处分,我们是客官,何苦往自己身上拉呢。你们也快快息灯睡觉,把舱门关好,要紧!要紧!”说罢,他老人家先自脱衣上床,仍旧歇下。兵丁们亦乐得省事。于是大家安睡了一夜。
次日起来,向来萧长贵到洋提督船上禀安总是每早七点钟就去的,这天怕去的早了,路上遇着什么强盗的余党,恐防不测,特地又缓了一个钟头才去的。等到萧长贵到了洋提督大船上,海州梅飏仁亦早已来了。原来这天晚上洋提督船上捉住了强盗,次日一早就叫人到城里送信。梅大老爷一想,捉住了大盗,地方官有保举的,所以一得信就赶着出城到船上,求着把强盗带回城里审问。幸亏那位洋提督并无一点为难的意思,立刻把十三个强盗统通交给他梅飏仁,又怕路上或有闪失,特地派了八名洋兵帮着解到城里。萧长贵一见强盗果然拿着,登时胆子壮了起来,立刻回船。也派了几名兵帮着护送,以为将来邀功地步。当下梅大老爷督率一班人把强盗解到衙门,打发过洋兵及萧长贵派来的兵,马上升堂审问。起先那些强盗还想赖着不认,后来有几个熬刑不过,只得招了。原来都是积年的大盗。其余的见他同党已招,晓得抵赖不脱,也只有一一招认。
梅飏仁心上想道:“我今天平空拿住了许多大盗,虽然是外国兵船上出力,究竟是在我地面上,禀报上去面子总好看的。”于是心上甚是快活,立刻叫书办把强盗供状叙了文书,申报上宪。又请老夫子详详细细替他做了一个电禀,专禀制台。电禀上先叙此番外国兵船到来,他如何竭力联络,竭力保护,以致那兵船上的提督如何感激他,想报答他。又叙他:自从到任之后,悬赏购线捕拿巨盗,久已萑苻绝迹,闾阎相安。乃于某日风闻有大股盗匪道出卑境,卑职先期商明外国兵船,请其届时帮助,当荷应允。不料某晚三更时分,据眼线报称,该盗窝藏某处。卑职立即督同通班健役前往捕拿。惟是盗党甚多,卑职深虑所带勇役众寡不敌,因即一面设法诱至海滩,一面密告外国兵船,果蒙协力兜拿,共捕获积年巨盗一十三名。经卑职带回卑署,详加鞫讯,俱各供认历年某案某案,肆行抢动不讳。除将供招另文申应,恳祈宪示遵行外,所有此次外国兵船帮同缉获积年巨盗,应如何答谢之处,卑职不敢擅专,理合电禀,乞谕祗遵。”云云。
电报发了出去,梅飏仁赶忙又亲自到洋船上谢洋提督帮助之力。又说:“敝县已把此事电禀制台,马上就回电,制台亦总是感激的。”意思想留洋提督多住两三天,以便稍尽地主之谊。洋提督谦逊了几句,仍旧是不肯久留。梅飏仁只得告辞回去。
且说南京制台接到海州知州梅飏仁的电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登时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忽而红,忽而白,于红白不定之中又显出一副笑容,忙把总理洋务文案候补道史其祥史大人请到签押房里面商。这位制台是专门讲究洋务的,就是签押房也是洋款摆设,居中摆了一张大菜桌子,一面三把椅子,底下一位是主位。当下史其祥史大人进门,归坐之后,制台先把海州上来的电报禀给他看过。史其祥一面看,一面点头,看完之后,便问:“老帅是个什么主见?”制台道:“我想此事,外国船上的洋兵替我们捉住了强盗,还肯交给我们地方官自己审办,这就是十二分面子。他们既给咱面子,咱位也不可以不顾人家的面子。我想现在既已审问明白,都是积年巨盗,本应该就地正法的,我们如今且不要批下去,电谕海州梅牧把这些人犯的案件以及应该得的罪名详细叙明,叫翻译翻成英文照会过去,应该如何办法。就他们不死,我们也乐得积些阴德。你道如何?”史其祥听罢,歇了一歇,说道:“这是我们内地里的事情。既是大盗审明之后,就地正法乃是我们自己的主权,他们外国人本不应该干预的。依职道的见识,还是老帅自己批饬下去,将该盗就地正法,似乎不必咨照外国兵官。至于他们出了力,应该如何答谢,或是电饬梅牧亲到船上一趟代达老帅的意思,或是办些土仪,如羊酒鸡蛋之类,犒赏兵丁,亦无不可。这是职道愚昧之见,请请老帅的示,可行不可行?”
制台听罢,亦楞了一回,说道:“你的话呢,固然不错,然而人家顾了咱的面子,咱们一点不和人家客气客气,似乎心上总过不去。我看土仪呢亦得送,这几个人怎么办法,我的意思总得让让人家,等人家退回来不管,我们再自己办,那就不落褒贬了:我这是面面俱到的法子。我看还是如此办得好。”史其祥道:“这办案的事实实在在是我们自己的主权,那外国人是万万不可同他通融的。”制台一见史其祥还是执定前见,心上很不高兴,便道:“我兄弟办交涉也办老了,这些事还有什么不懂。你们总是顽固见识,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点不肯让人。但是据你刚才所说,究不能够面面俱到,总得斟酌一个两全的法子才好。”史其祥笑着说道:“强盗归我们自家办,就是保守我们自己的主权。再送些土仪给他们,也总算有情分到他们了。除此之外,实在没有第二条法子。”制台听了,面孔一板道:“你这人真好糊涂!我刚才怎么同你讲的?这件事非往常可比。强盗虽然应该归我们办,你不想这回的强盗是那个拿到的。人家出了力又不想咱们的别的好处,难道连这一点面子还不给他,还成句话吗!我办交涉办老了的,如今倒留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叫人批评两句,我可犯不着!”说完,胡子一根根跷了起来,坐着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