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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重民权集议保商局(2)

那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头,说道:“我的老爷!你听明白了再动气,小的是在教啊。”梅飏仁上次原是因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这番一听“在教”二字,不觉心上毕拍一跳,忙从签筒里先把那只手收了回来,心上独自想道:“好险呀!几乎闹出点事情来!”一面拿袖子擦头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马二快说。说话时,那梅大老爷的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就是问话的声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厉色了。当下只听得马二回道:“大老爷明鉴:小的从老祖宗下来一直在教。”梅飏仁道:“原来你是世代在教。你们教里的规矩我晓得的。快起来,快起来,不要你跪着说话。”于是马二站立在公案西边,原告卢大倒反跪在下面。

只听马二又回:“小的柜台借给他摆摆篮子,原不打紧。大老爷可晓得他篮子里是些什么。”梅飏仁道:“是些什么?”马二道:“请大老爷问卢大。”卢大接口道:“篮子里有什么,有他妈妈的肉!”梅飏仁把惊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骂人,看来就不是个安分东西。给我打嘴!”左右一声吆喝,登时几个人上来,犹如鹰抓燕雀一般,揪住卢大,打了十个嘴巴。老爷又问马二。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门,猪肉这件东西原是忌的。

卢大篮子里又是猪头,又是猪蹄子,不干不净,就往小的柜台上一摆。小的先同他好说,叫他不要摆;不料他倒恼了,开口就骂小的,说什么‘猪爹爹’、‘驴祖宗’,可把小的气急了,顺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并没有敢拿拳头打他。这都是他浑告,求大老爷的明鉴。”原来梅飏仁一时糊涂,只认做中国人吃了教便称“在教”,并不曾想到回子也称“在教”。虽是马二拱了出来,他还是执迷不悟,连说:“你们教里规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经,念了经就得吃素,什么荤腥原不准进门的。这件事是卢大不是。依我老爷的意思,卢大就先该打。”卢大一听老爷要打他,连忙分辩道:“他的教并不是人家吃的那个教,用不着吃素,他自己还宰鸡鸭哩。”梅飏仁道:“无论他那一教,都是一样,本县皆有保护之意,断不容你们这些刁民欺负他的。”说着,又喝令:“拖下去打!”卢大急了,拚命的磕头,说:“求老爷的恩典!”梅飏仁道:“你这东西可恶,不能如此便宜你!你还是愿打呢,还是愿罚?”卢大又磕头道:“大老爷的恩典!小的一个当厨子的,那里有许多罚呢?”梅飏仁道:“不罚不成功!现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爷格外加恩典给你,你拿出三十块钱给马二重修柜台,就此完案。如果不罚,打八十大板,枷在马二店门口三个月。你自己想,还是走那一条路好?”卢大又磕头道:“三十块实在罚不起。”后首求来求去,减到十二块洋钱,当天还没有。梅飏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资,限三天交案;随嘱咐马二到第三天当堂来领。马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赢官司,好不高兴头。可怜卢大挨了马二一顿打,老爷非但不给他伸冤,还要罚他出钱,真正晦气!

闲话休表。且说转眼之间,三天限期已到。卢大的怕打,早已连借带当,凑了十二块洋钱送到衙门里来。此时老爷正坐在堂上理事,卢大把洋钱交了上去,老爷吩咐他一旁静候,等到马二到案具领,准予销案。卢大无可如何,只得息心屏气,等在外面。谁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马二还没有来。老爷没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卢大却不敢就走。后来好容易等到上了灯,马二才来。老爷叫原差出来,问他为什么到此时才来。他说他的老师父死了,前去帮忙,所以到这会才来的。原差据情禀复。

老爷便问:“可是他教里的老师父?”原差道:“正是。”梅飏仁心上盘算道:“上回我打了那个吃教的,他们教帮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着这件事情同他们联络联络,不但可以解释前嫌,而且叫上头制台瞧着心上也欢喜。况且近来不多几时,那一省死掉一个教士,制台还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总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家看了也郑重些。”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来问马二,问他们的老师父在那里死的。马二照说一遍。梅飏仁又叫原差出来留住马二,说:“老爷要去上祭,叫你领路,一块儿同去。”马二自然遵命。梅飏仁便吩咐大厨房里立刻备一桌祭席,叫人挑着,自己亦就顶冠束带,出来上轿。马二在前领路,一领领到清真寺门口,歇下轿子。老他出轿,其时已是深夜,亦看不出上面写的是几个什么字。梅飏仁还疑心他们是个礼拜堂,连忙踱到里面,忙着叫跟来的人摆设祭筵。那马二却早已去找老师父的家小以及他们那般在教的,霎时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个人。有些都是听说大老爷来上祭,赶着来瞧热闹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爷举目四看,并不见一个外国人。心想:“教士的家小总应该是洋婆,怎么如今来的全是些中国人呢?”正在心上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摆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个空,登时人声鼎沸起来。还有人提起一个猪头摔到梅大老爷这边来,一齐嚷着说:“不要放掉了那狗官!

他不是来上祭,竟是拿我们开心来的!”原来此番梅飏仁来的孟浪,只听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外洋传教的教士,并不晓得是回子,倒反备了猪头三牲来上祭,岂知越发触动众回子之怒,闹了个沸反盈天!梅飏仁幸亏马二保护着,从人丛里逃出来。走了几步,跟班的差役们方才慢慢的跟了上来。

梅飏仁轿子是已被众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行回衙。一头问马二:“你们这里传教的总不止你老师父一位别的外国人以及你老师父的家小都到那里去了?”马二到此方对他讲:“我们虽然在教,并没有什么外国人,大老爷不要弄错了。”梅飏仁又问左右。跟班的才回称:“这里是回子的清真寺,并不是什么外国人的礼拜堂。”梅飏仁怪他:“为什么不早说?”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没有明白老爷到那里去,只知道老爷叫马二领路,所以一齐就跟到这里来的。”梅飏仁又问马二:“你们老师父可是那个住在堂里的神父?”马二道:“我们只叫老师父,不晓得什么神父不神父。”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没有问清,拿着回子当做了外国传教的了,但是脸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后,立刻坐堂,把刚才传话的原差叫上来骂了一顿,又打了二百屁股,总算替大老爷光了光脸,才把这事过去。

自此以后,梅飏仁有十几天没有出门,生怕路上碰见了回子再来打他。其实众回子当时虽然闹了个沸反盈天,当中究竟也有几个懂事的,说:“他无论如何不好,总是地方官,倘一翻脸,你们总敌他不过。”因此到了第二天,大众亦就偃旗息鼓,没有闹到衙门里去。梅飏仁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方才一块石头落地。

又过了些时,上头有文书下来,叫地方官提倡商务。六合是个小地方,又是内地,没有什么大生意的。梅飏仁却因上回责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一直总想做两件仰承宪意的事,以为取悦之地。无奈越想讨好,越不讨好,以致误认教民,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顿,心上好不烦恼。如今得了这个题目,便想借题做一篇新鲜文章。上头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时时接见商人,与商人开诚布公,联络一气。地方有事,商为辅助;商民有事,官为保护。总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阂之弊。

札子上的话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梅飏仁因想借此做番事业,便把札文反复细看,看了十来遍,忽然豁然贯通,竟悟出一个道理来。当时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夫子书房里,对老夫子说道:“据兄弟看来,上头的意思还是重在‘地方有事,商为辅助’的一句话上。辅助什么?不过要他们捐钱而已。本来现在地方上很有些上头交办的公事,什么学堂等等,一齐都要地方官筹款,如果办不起来,还有处分。兄弟正在这里发愁,如今可巧有这件札子,我们以后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老夫子接过札子,大约看过一遍,歪着头想了一回,不禁一跳就起道:“飏翁!你真可谓读书得间了!你说的一点不错,上头正是这个意思!但是话虽如此说,我们办事须有个秩序。上头既叫我们保护商人,我们如今先不说捐钱的话,先借一个地方,或是公所,或是总会,以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们一齐来了,彼此也联络了,然后再向他们开口。人有见面之情,你开出口去,他们总得答应你的。”老夫子说一句,梅飏仁应一句。等到老夫子说完了,他又一连说了两句:“着!着!我兄弟就照你老夫子的话去办。前天兄弟看见制台辕门抄上写着省城里已经设了一个保商局,派了黄观察做总办,大约亦就是办理此事。我们姑且托他到省里打听打听章程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也照办一个,可好不好?”老夫子道:“好好好,就是如此。”幸喜这梅飏仁是个躁性子,有了一件事,从不肯留过夜的,当天就在本城城隍庙里借了三间房子,做了一个接待商人之所。门口挂起一面招牌,上写“奉宪设立保商局”。另外两扇虎头牌,是“商局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一面又仿照札子上的意思,请老夫子拟了告示,晓谕一切坐贾行商,叫他们都到这里来聚会。又禀明上头,委了本县典史王朝恩王太爷做了驻局的委员。县大老爷公事忙,不能常常过来问信,商人有什么事,都找王太爷说话。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当时忙了几天,就检定日子开局。恐怕开局的那天商人来的不甚踊跃,一面由梅飏仁先发帖子请客,凡是城厢内外,大大小小的绅衿,一概请到。又叫典史王太爷坐着轿子到各辅户一家家去拜,劝他们到这天来入会。谁知到了这天,做卖买的来的仍然不多,大家不晓得大老爷安的甚么心,所以有些人不敢来。只有一向同地方官有来往的几家绅衿,还有两个同帐房里有首尾的一家钱庄,一家南货店的老板来了,合凑起来不到两桌人。梅飏仁甚为扫兴。客人到齐,勉强入座,一席是梅飏仁自作主人,一桌是典史王太爷代作主人。

坐定之后,大家喝了几杯酒,坐首座一位绅士是北门外头大夫第,知府衔、候选同知蒋大化,先开口道:“老公祖,你这件事办的甚好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治弟真拜服你。”原来梅飏仁头天晚上先在老夫子跟前叨了许多教,这回听了蒋大化的话,便摇头鼓舌说道:“这件事呢,虽不是兄弟一个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这个心,所以发个狠,特地趁在兄弟任上,把这件事办成了。一来上头有个交代,二来兄弟以后叨教之处甚多。到了这个地主,诸位既不须拘什么形迹,就是兄弟有什么为难之事,也可以当面商量。否则,你们诸公请想:这们一个六合县,周围百把里路的地方,又要办这个,又要兴那个,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叫兄弟怎么来得及呢。”梅飏仁这番说话总不脱他将来借此筹款的宗旨。

此时在席第五座是改试策论新科发达的一位孝廉公,身上也捐了个内阁中书,姓冯,号彝斋。据他自说:旧学不见得怎样,新学他却极有工夫的,所以改试策论,马上就中,只可惜会试的卷子上有“目的”两个字,在他自己以为用的是新名词,房官看了还好,却不料到了大总裁吏部尚书塔公手里,看到这里,拿起笔墨竖了一个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张低条,注了十个字道:“以‘的’字入卷内,未免太俗。”因此就没有中得进士。等到报罢之后,冯彝斋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气的了不得,大骂主司一场,急急收拾回家。齐巧上头派了委员下来劝捐,他就凑了千把银子捐了个内阁中书,借此可以出入公门,干预干预地方上的公事。

这日请客,有他在座。他听了梅飏仁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以为然,便想借此吐吐自己胸中的学问,于是不等别人开口,他先抢着说道:“老公祖,此言误矣!治弟很读过几本翻译的外国书,故而略晓得些外国政治。照着今日此举,极应该仿照外国下议院的章程,无论大小事务,或是或否,总得议决于合邑商民,其权在下而不在上。如谓有了这个地方,专为老公祖聚敛张本,无论为公为私,总不脱专制政体,治弟不取也!”说着,又连连摇头不止。梅飏仁却也奈何他不得,彼此楞了一回。

第二座一位进士底子的主事公,姓劳,名祖意的,开言说道:“治弟有外孙,新近从东洋游学回来,他的议论竟与彝斋相像。我们这一辈子的人都是老朽无能了,‘英雄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们这外孙将来很可以做一番事业。”冯中书见他倚老卖老,竟把自己当作后辈看待,心上很不高兴。想了一想,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做得。除掉腹地里几省,外国人鞭长莫及,其余的虽然没有摆在面子上瓜分,暗地里都各有了主子了。否则我们江南总还有几十年的等头,如今来了这们一位制军,只怕该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双手断送!”劳主政道:“那亦不见得送得如此容易,就是真个送掉,无论这江南地方属那一国,那一国的人做了皇帝,他百姓总要有的。咱们只要安分守己做咱们的百姓,还怕他们不要咱们吗?你又愁他什么呢?”梅飏仁道:“劳老先生的话实在是通论,兄弟佩服得很。莫说你们做百姓的用不着愁,就是我们做官的也无须虑得。将来外国人果然得了我们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难道官就不要么?没有官,谁帮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计不愁这个。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不相干。劳老先生以为如何?”劳主政道:“是极,是极!”两个“是极”,直把个梅飏仁赞得十分得意,冯中书却早气得把面孔都发了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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