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问四姨等强盗打劫之事。四姨道:“你们的话竟其一丝一毫也不错。依我看来,不但是自己人做弄自己,并且还是官串通了叫他们来的呢!”众人听了,更为诧异。四姨道:“我打这里回去,强盗是已经走掉的了。查查我们那些二爷,别人都不少,单单失了王福他爷儿俩。”三姨道:“王福是谁?”四姨道:“就是有两撇胡子的,南京人,常常到道里去的。从前在老公馆里的时候,每逢刁道台来了,总是他抢着装烟。刁道台着实说他好,还同他说:“现在你们军门过世了,只要你们在这里好好当差,将来我总要提拔你们的。’后来我们出来,就派了他跟到我们那边照应。只可惜他儿子小三子不学好,时常在外头同着一般光棍来往。我昨天回去,不见了他爷儿俩,我还说:‘莫不是被强盗打死了罢?你们快去找找呢!’倒是看门老头子明白,上来同我说:‘今儿这个岔子出的蹊跷。’我问他:‘怎么蹊跷?’他说:‘小三子一向是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从不回家的,独独昨天吃了饭就没有出门。起先他还在他爷的床上躲着的。后来等到打过四点钟,十四姨瞧戏去了,四姨、九姨到八姨那边去了,他这里忽而躺下,忽而又站起来到门外望望,好像等什么人似的。后来一转眼就不见了。等到出了事,一直就没有瞧见他爷俩个影子。’我听这话蹊跷,今儿早上我就叫人到门房里看看他俩的铺盖行李。看门的老头子就说:‘四姨用不着看,我早已看过了,床上只有一条破棉絮,别的东西早运了走了。’这不是自己人做弄自己吗。”这班强盗一定是王福的儿子引来的了。”众人道:“怎么你又说是官串通的呢?”四姨道:“这个是我心上恨不过,所以如此说的。昨天出了事去报官,说是迟了。今儿一早出城来踏勘,官倒来的不少,甚么县里、保甲局、警察局老爷共有好几位,看了半天,一点说不出道理来,倒把我们的人叫上去盘问了半天。顶可笑是县里周官还问我们的人:‘来的这伙强盗当中,你们可有素来认得的人在内没有?’这句话问的大家都笑起来了。我此刻也不管他什么老爷不老爷,我隔板壁就说:‘强盗来了,一个个手里洋枪,我们逃性命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拿他们的脸一个个去认呢。’一句话,被我说的县官亦笑了,连忙分辩,说是:‘无论有熟人没有熟人,城厢里出了抢案,我总得要办的。不过你们要晓得,这强盗当中,有了你们认得的人,你们的心上也可以明白这一回事,用不着怪我地方官了。’你们众位听听看,这位老爷的话蹊跷不蹊跷?”众人听了,也有说这话说得奇怪的,也有骂官糊涂的。
在座的人只有八姨见事顶明白,听了他话,估量了一回,便说道:“据我看来,简直昨天的事都是他们串通了做的。你们想,我们这里的胡贵,他们那里的王福,为什么都在这一天跑掉呢?被贼偷了东西,委员就说是‘家贼里应外合’。被强盗打劫了,芜湖县反问:‘这伙强盗,你们认得不认得?’我想他们心上都是明白的,不过不便说出来就是了。至于我们这里几位却是自己不好,不遵他的告示。说明白是姓刁的叫拿了。我看来看去,姓刁的顶不是东西!四姨,我且问你,你们的王福可是常常到道里去的?”四姨道:“可不是!”八姨道:“姓刁的同他说话,他回来亦告诉过你们没有?”四姨道:“才搬到这里来的时候,王福天天到道里去,回来之后,有影无形,乱吹上一泡。近来这四五天里,人虽是天天出去,问他那里去,不说是道里,只说是看朋友。我们还笑他,怕只是刁大人跟前碰下来;再想不到会出这个岔子!这都是我们军门当初用的好人!”八姨道:“不要怪用人,这班小人本来没有什么好东西。怪只怪军门活着在世的时候交的好朋友!真好本事!真好计策!半天一夜,都被他一网打尽了!现在十个人当中,只空了我一个,不晓得还要想什么好法子来摆布我,料想是逃不脱的!”这面几个人正谈论着,只听得外间也有人在那里吱吱喳喳的说话。八姨便问:“是谁?”老妈回:“就是大菜馆里的,刚才来过了,如今又来。”八姨便晓得就是刚才同局里师爷讲价钱那个细崽了。为他方才帮着出力,便掀开帘子招呼他。
又说:“刚才辛苦了你了!”细崽道:“说那里话来!自己老主客,有了事应该帮忙的,不瞒太太说:这个局子开了不到一年,我们吃煞他苦了!名字叫警察局,就是保护百姓的。街口上站的兵,吃了东西不还钱也罢了,还说他是苦人出身。偌大的局子,局子里出来的老爷、师爷,摇摇摆摆,哼而哈这,走到我们大菜馆里,拣精拣肥,要了这样,又要那样,一个伺个的不好,两只眼睛一竖,就要骂人。再说说,还要拿局子的势力吓唬我们。我们伺候这些老爷、师爷,也总算赔尽小心了。他们的帐,我们本来是不去收的,好在赔亦赔得有限,乐得借此结交结交他们,以后凡事有得照应些。谁知好事没有落到:一个月头里,我们伙计送菜到西头黄公馆里去,路上碰见几个青皮,有人说还是安庆道友一党呢,迎面走来,不由分说,拿我们的伙计就是一碰,菜亦翻了,家伙亦打碎了,还不算,还拉住我们伙计赔衣服,说是鲍鱼汤沾了他的衣服了。我们伙计不答应,要他赔衣服。彼此斗了两句嘴。他们一齐上前就是七八个,把伙计打了,又去报警察。等到店里得了信,找赶了去,倒说老爷叫人出来吩咐,派我们不是,打碎碗盏是自己不小心,一定要我们店里赔他们的衣服。我想大事化为小事,出两个钱算不得什么,便自认晦气,问他们毁了件什么衣服,等我看好了赔还他们。那晓得老爷竟一口帮定他们说:‘衣服不用看。你拿五十块钱,我替你们了事,不然,先把人押起来再说。’诸位太太想想看,天底下可有这个情理没有?因此我恨伤了,想了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当面答应他,回家打主意。当下老爷还把我们伙计留下做押头,我也随他去。我从局子里出来,一头走,一头想主意,不知不觉,碰在一个人的身上,猛可间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被我碰的那个不是别人,原来是我的娘舅。他问我:‘有什么要紧事情,如此心慌意乱。连娘舅到了眼前都不认得了?’我被他这一问,怔了半天,才同他说:‘街上非说话之所。’急忙回到店内,把始末根由告诉了一遍。娘舅听了,把胸脯一拍,说了声:‘容易,无论他做官的如何凶恶,见了咱总是让咱三分!’诸位太太,可晓得我这娘舅他是做什么的,能够眼睛里没有官?原来他自在教的。一吃了教,另外有教士管他,地方官就管他不着。而且这教士样样事情很肯帮他忙,真正比自己亲人还要来的关切,连着生了病都是教士带了医生来替他看,一天来上好几趟。我们中国人,随你朋友如何要好,亦没有这个样子。所以凡是我们娘舅一个镇上,没有一个不吃他的教。如今且说那一天,我娘舅听说我受了这个冤枉,马上同我说,叫我说是这爿大菜馆他亦有分的。‘如今店里的伙计被他们局子里抓去了,今天没有人做菜,没人做菜,生意就做不成。现在已经耽误了半天。赶紧把人放出来,耽误的卖买,就是要他赔也还有限。倘若到晚不出来,同他讲:我这爿店一共是十万银子本钱,一年要做二十万银子的生意。他弄坏了我的招牌,问他可赔得起赔不起。’娘舅交代了我这话,要我就去说。我想不如拉了娘舅一块儿同去。幸喜我们这个娘舅也不怕多事,就领了我同去。起初我们到局里,老爷都是坐堂,叫我们跪着见的。这回我一到局子门口,他们是认得我的,便问:‘五十块洋钱可带了来没有?’我说:‘没有。现在我们东家来了,有甚么话,请老爷问他罢。’他们进去回了老爷,跟手老爷又出来坐堂,叫我上去。我说:‘这事不与小的相干,该赔多少,请老爷问小的东家罢。’老爷问:‘东家是谁?叫他上来。’咱娘舅不慌不忙,走到堂上,就在案桌旁边一站。老爷骂他:‘你好大胆子!这是皇上家法堂,你敢不跪!’咱娘舅说:‘县大老爷的公堂才算是法堂哩,你这个局子算不得什么。就是真正皇上的法堂,咱来了亦是不跪的。’老爷被他这一说,气极了,问他:‘有几个脑袋,敢不跪?’他从从容容从怀里掏出一尊铜像来,又像佛,又不像佛,头上有个四叉架子。委员老爷一见这个也明白了,晓得他是在教。登时脸上颜色和平了许多,同他说:‘我这事不与你相干,用不着你来干预。’我娘舅说:‘我开的店,我店里的人被你捉了来,一点钟不放就耽误我一点钟卖买,半天不放就耽误我半天的卖买。我今番来到这里,问你要人还在其次,专为叫你赔我们的卖买来的。’这句话可把委员老爷吓死了,脸上顿时失色。幸而这老爷转湾转得快,一想此事不妙,也顾不得旁边有人无人,立刻走下公案,满脸堆着笑,拿手拉着咱娘勇的袖子,说:‘我们到里头谈去。’咱娘舅道:‘你只赔我卖买,还我的人就完了,此外没有别的话说。’委员道:‘我实在不晓得是你开的,是我糊涂,得罪了你,我在这里替你赔罪。’一面说,一面就作了一个揖。又说:‘你既然老远的来了,无论如何,总赏小弟一个脸,进去喝杯茶,也是我地主之谊。’同娘舅说完了,又回头同我说道:‘这件事我要怪你:你头一趟到这里,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早知道是他老先生开的,这事岂不早完了呢。’正说着,又回头叫站堂巡兵:‘快把他们的伙计放他回去,他们卖买是要紧的。’此时咱娘舅听了他这番说话,又好气,又好笑,还想不答应他。他手下的人一面已经泡了两碗盖碗茶出来,我一碗,娘舅一碗。娘舅不肯到里面去,他们就在公案旁边摆下两把椅子,让我们坐。老爷又亲自送茶。咱娘舅道:‘老爷,你不要忙这些。我只问你:我们的事你怎么开发?’老爷道:‘统通是我不是,你也不用说了。今儿委屈了你们的伙计,拿我的四轿送他回去,打碎的家伙统通归我赔。闯事人,我明天捉了来办给你看,就枷在你们店门口。你说好不好?’依咱娘舅的意思还不答应。是我拉了娘舅一把,说:‘能照这样也就罢了,饶了他罢。’娘舅方才没有再说别的。后来却着实拿他数说一顿,说:‘我们幸亏在教,你今天才有这个样了,若是平民百姓,只好压着头受你的气!’娘舅说一句,他答应一声‘是’,口口声声,总怪手下人不好。然后我们两个人连伙计一齐坐了轿子出来的。诸位太太,你想,这个老爷不是我说句瞧不起他们的话,真正是犯贱的!不拿吃教吓唬他,没有五十块洋钱,他就肯同你了吗?如今非便五十块不要,并且赔还我们碗盏,闯事的人还要办给我们看。”
三姨道:“后来那个闹事的到底枷出来没有?”细崽道:“第二天那老爷果然自己来找我,要叫我同着他去拜我们娘舅。过天又托出人来说,说那几个光棍都逃走了,请这边原谅他们点。如果一定要办人,没法,亦只好上紧去捉,捉到了,一定要重办的。后来我想这件事我们已经占了上风,安庆道友就是哥老会一帮,他们党羽很多,倒不好缠的,不要将来吃他们的亏。因此我就同来人说:‘请老爷看着办罢。’也没有说别的。后来道台刁大人听见了,把委员老爷叫了进去,大大的埋怨一顿,埋怨他这事起初办的太糊涂了,为什么不打听明白就把人押起来,几几乎闹出教案来。刁大人还说:‘不要看我是个道台,我的胆子比沙子还小。设或闹点事出来,你我有几个脑袋呢?也不光我是这样,或是上头制台,亦何尝不同我一样呢。上头尚且如此,你我更不用说了。以后总要处处留心才好。’诸位太太,请看这些样子,若要不受官的气,除了吃教竟没有第二条路。倘若不早点打算,诸位太太都是女流之辈,又有财主的名声,以后的亏还有得吃哩。”八姨道:“你的话固然也不错。但是这件事你娘舅也忒煞荒唐了,怎么自己也没有股子好说是股东呢?倘或查出来不是,岂不连累了教里的名声?教士肯帮人的忙,有了病他还替你请医生,他的心原是好的;像你们仗着在教,招摇撞骗,也决计不是个正道理。”细崽道:“在这昏官底下,也不得不如此,不然,叫我们有什么法呢。所以一占上风,我亦就教娘舅不要同他急了,为的就是这个。”欲知众人听了心上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