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酸涌上心头。不想再看见面前这个男人的脸,莫漠转过身出,拉开房门,迅速跑出了内室,推开挡路的人群,她低着头跑出了白云堂。
跑出白云堂的莫漠,并没有回家。在顺着大街跑出了凤阳城门之后,她的脚步逐渐缓了下来。望着黄土路旁盛开的酢酱草和葱兰,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当时去苍山所经过的路。
苍山,如果没有那次的旅行,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她慢慢蹲了下来,抱着双手,凝视着面前一株雪白的苍兰。小小的,纤细的,却是那样白净,带着一种温和和傲气并存的味道。而这种神气,正是她在缪米身上所看见的。
是的,他对人总是温和的笑,可是能走进他身边的人却并不多。他有种傲气的味道,虽然外表和人相处谦和有礼,可是他却不把对方放在心里。一旦对方招惹到他,他就会立刻反击,表面依旧笑得儒雅,可是内里已经支好了招。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就是那样。外表依然笑得温和,可是嘴上功夫甚是了得,直到最后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大败而归。
再然后,便是两人竞争的日子。他抄袭了她的创意,让她气得跳脚。面对她的怒火,他笑得更加温和,可是嘴中的说辞却一如既往的辛辣。被打败后的她,才决定进行勾引计划,可是半途中便放弃了。再然后,两人就决定光明正大地去苍山比试。在那里,她不小心地将他放进了心里,喜欢他,想要嫁给他……
眼前浮现出那个人的脸,笑得温和,却又带着些微戏谑的因子。她想起那个晚上,担心她吃下莽草的他,将她抱在怀里。那种急切而担心的面容,是她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莫漠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葱兰,细想着这一路和他相识的过程。平静下心境之后,她最觉得很不可思议、最觉得难以理解的是自己的行为。虽然他认定了她下毒的事实的确是让她很难过没错,可是她也不至于会气愤到口没遮拦地承认那莫须有的罪行吧。
只因,心痛得太深,所以才想自我暗示,那一切感情只不过是自己最初计划的一部分,自己根本没有爱上他。这样就不会难受了。可是,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只使得事情变得一团糟而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莫漠仰望着西天的云霞。
本不该会这样的,如果好好说明的话,他或许会听进去。如果可以一起商量的话,或许很快就可以拼凑出事实的真相,不是么?然而她当时却只想气他,只想报复他的狠心,只想跟自己说,她根本没有爱过他。
也许,还是因为期待太大吧。前一刻才在心中幻想着告白、二人携手、乃至婚嫁时的场景,下一刻却是面对着有如地狱修罗一般冰冷的面孔。那样的落差,让她忍不住昏了头,忍不住地去中伤那个让她受伤的男人。
其实,他才是最辛苦的人呀。在白云堂经历了如此可怕的变故之后,或许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才让他认为是她下的毒。可是这个时候的自己,非但没有去澄清事实,反而说出违心的话,让他更加难做。对了,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他也是将她拉进了内室才斥责她的,而不是在凤阳百姓面前指责她下毒。这不是正说明,他的心里头还是有她的吗?只是她自己太过任性倔强,不肯受任何委屈,将他对她的狠,加倍回报了过去。
如此思忖到的莫漠,将把这次事情弄到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的责任,归结在自己个性的不良之上。怒气冲昏了人的头脑,只要静下来思考一下,发现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现在,她已经冷静了下来,想必他也应该有所冷静。如果此刻,她回过头去,向他解释清楚事实,那么一切一定会好转的吧。
如此做出决定,莫漠站起身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总是任性、倔强、顽固、一旦动怒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她了,她的心里有了人,她不想他继续误解下去,这也该是反省和收敛自己坏脾气的时候了。她要为自己一时愤怒所做出的错误反应而道歉。
然而,在去道歉之前,她要先去寻找一样东西。有了它,她相信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情,明白她的意思。
黄昏时分,当满身尘土的莫漠踏着夕阳回到白云堂的时候,缪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会回来?一种异样的情怀涌上心头,然而未等他分析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下一刻,他自作主张地将她的出现看作是前来示威与嘲笑他的。
“你还来干什么?来看好戏的吗?”
望着面前那个一脸阴冷、紧紧皱着眉头的男人,听见那斥责的语气,莫漠却没有生气,更没有愤怒。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那满是怒火与阴霾的双瞳,没有任何畏惧。
气氛相当沉闷,然而她却努力想让自己笑起来。她牵动唇角,满是灰尘的脸上勾勒出一种不自然的笑。她明明是想微笑着向他道歉的,可是,为什么自己却一直做不出一个漂亮的笑容呢?她不禁觉得有些沮丧,最终只好用那种有些僵硬的微笑面对着他。然而,一切准备就绪,话到了嘴边,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道歉吧,道歉吧。就如同刚才你在郊外的时候所盘算的那样,让他明白你的心意。在心里这样为自己打气,她伸出了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将一件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那是一截莽草。
当初在苍山上的时候,就是因为一截莽草,让她看见了他对她的真心,也让她卸下了心中的防备,终于安心投身于他的怀抱里。如果他看了这个的话,也一定会了解自己的心意的。如此思忖的莫漠,在来白云堂之前先去了城外的树林,在那里找了大半天,找得灰头土脸,终于让她在接近黄昏的时候找到了这截莽草。
她满心期待地看着他,充满希望的黑亮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她相信,他能了解她的感情,接受她的歉意。
望着这截莽草,缪米骤然愣了一愣。他望向她,视线瞥过她那苦苦维持的笑容。然而,那种不自然的笑容,却让他想起了她最初要勾引他时,所表现出来的抽搐的微笑。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下一刻,他扬起唇角,勾勒出冷笑的弧度。
“干什么?你是嫌老鼠药不够毒,想换成这种更要命的东西是吗?”
他所说出的话,却彻底粉碎了莫漠的期待与希望。一阵揪心的疼让她倒退了三步。望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那让人心寒的冷笑,她面对他,张了张口,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放肆而张狂,笑出了眼泪。她笑得是那么大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似乎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嘴边夸张的弧度,和那脸庞上肆意流淌的泪水相映衬,这光景有着说不出的心寒,“哈哈……好……你好,缪米……姓缪的……你够好……”她大笑着,笑得如此热烈,“哈哈,我这个笨蛋,还真是会自做多情啊!哈哈!”
突然间,她猛地一抬右手,翻过手掌,手背向下,狠狠地砸向了白云堂柜台的桌角。手背与尖锐的桌角所撞击的声音,是那样响亮,响亮到让人听着声音就可以感觉到那恐怖的力道。果不其然,当她再度翻过手背的时候,手上已经是红红紫紫,虽然没有伤口,可是那种淤青和红肿的程度,绝对不比用刀划上一道来得好受。
缪米没有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刹那间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她那毁得厉害的手背时,他的心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酸痛让他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
手骨上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楚,早已泪水泛滥成灾的脸上却看不出更多的眼泪。她止住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原本那黑亮而灵动的眼里,此刻只剩下深深的黑暗。她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调对他说:“我欠你的,还你。”
下一刻,她突然伸手去抢他手中的莽草,可是却并没有成功。她低估了手上的伤,那痛楚不仅仅只在手背上,而是让整个右手都无法动弹自如,手指也因为创伤和痛楚而麻痹,连弯曲的动作都做不到了。
这次,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将手中的莽草攥紧,他冲她怒吼:“你干什么?你疯啦!”
“还你啊。欠你的,都还你。”面对他的怒吼,她轻轻地笑起来,以一种近似呓语的口气说道。她的笑容只停留在唇边,眼里却还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你救过我一次,如今,我将它吃下去,一切就扯平了,不是吗?欠你的,我都会还你。然后,就可以两不相欠,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恩断义绝……”听见她的话,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口中喃喃地反复念叨了两遍那个决绝的词语,然后,他突然也大笑起来,眼直直地望向她,“好一个‘两不相欠,恩断义绝’,你又有什么脸谈‘恩义’二字!还有,”他的眼神变得阴霾,“收起你做戏的本领吧,这根本不是什么莽草,这只是普通的八角!还想上演一出寻死的戏码来,你真是天生优伶的料子啊,差点连我也骗了过去!”
奇怪,手上的伤感觉不到痛了,有一种更为强烈的痛楚掩盖了它。可是,泪水已经流干,笑也笑不出来,喉咙里更是发不出些微的声音来。莫漠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脸上的阴霾,垂首看见了他手掌中紧攥的莽草,然后,她转过身,静静地走出了白云堂的大门,没有回头,不会回头,再也不愿回头。
白云堂大堂上,只留下缪米一个人的身影。望向手中被捏烂的莽草,他的唇边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你还真有办法……这么罕见的毒药都能被你两次找到……”一扬手,他将那截莽草丢进了一边的小药炉的炉火之中。
望着摇曳的火光,苦笑的弧度不断地扩大,伸出右手抚上左胸心口的位置,想要减缓那种酸与痛交织的感觉。良久,他抬头望向她离去时的道路,呓语般地喃喃道:“欠我的……都还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