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鱼从柜台边转过身来,斥了夏远亭一声:“远亭,怎么把门开这么大,也不把门帘放下来!”
夏远亭一手提着大提篮,一边往空着的手里呵着口气,很不待见地看了一眼在正对门的桌边赖了好几天的白头发老头儿,对夏小鱼的话爱理不理,故意偏不下帘子,让冷风直往里灌。
刘老爷子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昨天还风和日丽,今天偏偏又倒春寒,突然就降了温,风一吹体质弱的人还真经不住。
夏远亭象是没看见似的,径直向后面走,夏小鱼气得还想吼他,夏宝儿蹦蹦跳跳地窜了进来,进门来边跺着脚边声音脆脆地道:“三姐,还有我在后面呢,我来放帘子。”
“宝儿,你怎么来啦?”夏小鱼连忙走过去,“我来,你快进来,外面冷。”
夏宝儿笑道:“我是来给五哥哥报喜的,五哥哥乡试过了,喜报送到家去啦。”
“是吗?”夏小鱼挺高兴,虽然这在她看来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对于夏远亭而言至少算是他收了心正了性的一个成果,当然是值得高兴的。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咳嗽,夏小鱼连忙转身走到正吭哧吭哧的老头子身边,一边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茶,一边好声好气地道:“老爷子,今天风大,这儿又在风口上,不如您移到边上的位置,这样也舒服一些。”
老头子虽然行武出身,身体壮实,但毕竟年纪摆在这儿,也的确被风吹得不舒服了,想了想,答应了:“嗯。”
初一刚好从楼上送了菜下来,见此情景,撇着嘴对李春道:“这老头儿,连着好几天,每天来咱这儿就这样大马金刀地一坐,啥也不点,象个守门的黑面神一样对着门,把客人全吓跑了,你说他这是想干嘛呢?小鱼姐好声好气地招待不算,还带他出去玩……换我,早赶他出门了!这不是故意来踢场子的嘛?”
“那也不像,他也就这样坐着,别的也没做什么,小鱼姐说这人不是咱县上的人,大概是老年痴呆走失了不知道回去了,所以就让他先呆在这儿,说不定哪天家里人找了来,能把他领回去。如果赶他出去,出了什么事儿,咱心里也不安啊。”
“老年痴呆是个什么东西?”初一没弄明白。
李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小鱼姐说,年纪大了这儿会容易迟钝,就是这个意思。”
“哦……”初一走到离老头儿近一些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刘老爷子,点点头道,“嗯,有点道理。”
老头子年纪虽然大了,耳朵可灵得很,把初一和李春的对话听了个十层十,气得真翘胡子,原本这几天他觉得这个叫夏小鱼的丫头品性也还算不错,没想到在她眼里,自己是个脑子有病的糟老头儿。
其实,大部份原因还在他自己。当天他一进容华楼的门说直接找个位置一坐,啥也不点,只是四下里乱看,古怪的行径再配上他灰扑扑皱巴巴的脸,问他话都一问三不知,这模样谁看着能不多想吗?
老爷子就是一根筋,也不想想自己从头一天进来的举动就那么不正常,只是觉得这丫头太不尊重长辈了,以后得让清哥儿好好地教教规矩才行。
老头儿想到这儿,脑子里灵光一闪,不对啊,自己还没同意啊,咋就想到让清哥儿教她规矩了?
他还没想完呢,鼻子里嗅到香气阵阵,顿时精神一振,坐直了身体,两眼放光地盯着桌子上的青瓷碟子。
“这是什么?”老爷子目光灼灼。
桌上只有两个菜,一个是清炒野蕨草,一个野菜清炒河鲜。
“就是昨天老爹你跟着我哥去清河乡的时候,捉的小蟹,钓的小鱼啊,野菜是我哥挖了一起送过来的,不多,所以就只炒成了两个菜,够您就口酒了。”夏小鱼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双筷子,又摆了一小瓶酒,一个小杯子在老爷子面前。
老爷子虽然世袭爵位,但年轻时也行军打仗过来的,餐风露宿,吃冰饮血的日子都曾过过,之后封王拜相在京城里养尊处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得多了反而没了胃口,更是很久没闻到这么香的野菜了,现在猛然又见了,只是闻闻就食欲大增。
“好。”老头子略带兴奋地看着桌上的菜,心里乐开了花,但仍是坚持沉着一副老脸。
他转头看了看酒壶,又皱起了眉,夏小鱼一眼看出来他嫌酒少,笑道:“老爷子,酒本是助兴的,喝得适宜就好,我可不敢给您多喝,原本是看看天气凉了,才给您准备的,您要嫌少也没有了。”
老爷子还是皱着眉,不悦地看着夏小鱼,夏小鱼也不退缩,笑眯眯地跟他对视:“老爷子不喜欢这些菜,那好吧,我撤掉了……”
“别……”刘老爷子想也不想地就喊了出来,随即挥了挥手,“好罢好罢,就这样了,你下去吧。”
那挥手的架势颇有将帅之风,初一在边上看了,对着李春抬手指指自己的头:“还真的象是这里有点病的样子呢,当初进咱店来衣服都一股子馊味儿了,穿的这身儿都还是小鱼姐帮着置办的呢,这会儿摆出那架势倒象是大元帅一样。”
其实人家刘老爷子,贵为定国公,是真的当过兵马大元帅好不好?
老爷子吃饱喝足自己回屋去睡了,他现在临时住的是夏远亭的屋,夏远亭去了小半间住,也是因为这所以夏远亭才对他很是不满。
第二天,天气又转了晴好,原本老爷子是准备再去清河乡钓个鱼摸个蟹什么的,结果却生病了。
往往身体好的人一旦生了病,那才是“病来如山倒”,老爷子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缓过劲来。夏小鱼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天,人都累得要脱型了,容华楼里怨念四起,全都在骂老头儿,真是害人不浅。
第四天,老爷子起床来在院子里散步,看见夏小鱼正在和一个伙计笑着说话,又皱了皱眉,等夏小鱼看见他走过来招呼他的时候,老爷子表情不太好看:“小鱼哇,我发现你和所有人说话都很……很……”老爷子想不出该怎么说,抬手抓了抓头,才道,“很热情哇,你还是个年轻女子,而且……”
老爷子住了嘴,老爷子最不开心的地方,就是他到了武陵县才知道这个夏小鱼居然是个已嫁为人妻,才和离没几天的妇人。
更可气的是一家人上下串通都死死地瞒住他这个讯息,若不是邢雅云漏了些口风给他,他也没想着要来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让臭小子宁愿吃几十鞭子也不愿意娶亲。
自己的那个愣头青儿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门心思就在她身上……虽然……其实老爷子自己也觉得这个夏小鱼蛮顺眼的……
可见眼光这个东西真的是会遗传的……
可是她的身份让人心梗啊……
“老爹?”听话听音,聪明敏锐如夏小鱼只是愣了一下,就微笑了起来,“老爹是想说小鱼的行为不够检点么?”
她笑得坦荡从容,倒叫老爷子莫明的有些心浮起来。
“老爹,我不知道老爹你流落到武陵县之前的身份,但猜想定然也是大户人家,门第不低吧?老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与达官贵人不同,我们不过是只求温饱而已,若是温饱尚不能够,又哪里来其他的多的想法呢?我楼里的伙计在老爷子看来大概只不过是我容华楼的雇工而已,可是对小鱼而言这么几年他们陪着小鱼支持着小鱼,如同朋友亲人一样,和朋友亲人说话又何必去讲那么多虚礼?小鱼做事凭自己的心,但求心中无愧,别人要怎么看怎么说我又怎么管得住所有人的嘴呢?”
刘老爷子没想到夏小鱼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回想自己当年征战沙场的时候,和部下士兵也亲如兄弟,从未想过身份地位,只是一旦踏入朝堂,这一切似乎就慢慢的变了味,再也找不出以前那样义薄云天的豪气和肝胆相照的情义了。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为了什么活着呢?小鱼觉得,事事都拿着些莫明其妙的规矩来缚手缚脚,那必然过得不快活。若是自己不开心,那也必牵涉了家里人,让他们也不能开心,那有什么意思呢?既然是一家人,当然是要大家都开心才对啊。说来说去,只不过是看每个人自己看重什么罢了。别人的看法,别人的说法,不能说全错也不能说全对,当然也不能都不听,但是却不能因为了别人看法和别人的眼光,折磨自己……老爹您说小鱼说的有没有些道理呢?”
她的说法听上去很无理很蛮横,细想起来却又大有深意,耐人寻味。
这个小丫头竟然比自己看得更透彻,更清明。刘猛不由得发愣。从来没有人会跟他说这样的话,也没有敢跟他这样说话,包括自己家那个混小子,尽管老跟他对着干,平时却也对他是恭敬有礼的,更别说其他人了。
想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忽略了家里其他人的心情,他们都开心吗?
那一次把清哥儿打得皮开肉裂,自己固然也心痛,但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现在想来,似乎真的有哪里是不对的……
夏小鱼见老头子愣愣的,以为他又开始发痴了,连忙笑道:“呀,你看我说了这么一堆没用的。老爷子,我看您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上午楼里忙,我没空陪您,这样,您应该也喜欢吃点心吧?前阵子我阿娘回乡下了,昨天刚回来,所以也没招待您去。今天您不如就当是散散步,出门去往左边走,不远就可以看见我家的点心店叫‘谷香”,您就跟我阿娘说是我让您去的。您去那儿坐坐,喝壶茶吃些点心。晚点儿,我再接您去清河乡钓鱼?”
“哦,”刘猛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行吧。”
老头子心事重重地转身走了,刘元晋走到夏小鱼边上看着老爷子的背影,轻声道:“小鱼,怎么样,老人家想起什么来了?”
夏小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看样子没有。”
“我看这老爷子不是寻常人家的老人,腰板很直,气势也很足……平时说话也算条理清晰的,怎么就记不起家在哪儿呢?”
“有时候人的脑子就是这样的,梗在一个点上就转不过去了,不过,”夏小鱼笑笑道,“应该会想得起来吧,我看老爷子挺喜欢钓鱼做农活的,也许多去几趟清河乡就会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