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也没把夏小鱼放下来,一直背着她出了山路上了大道,等遇见一辆驴车经过,才停了下来,上前去跟驾车的中年汉子打商量:“大叔,我弟弟过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这是我一直背出来的,大叔这是往郓城去吧,能不能捎上我们兄弟两个?多谢了。”
那中年汉子打量了两个人,大概看两人都还算五官周正,特别是夏小鱼样子柔弱,身量又不高,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所以很爽快地让两个人上了驴车。
上车以后,夏小鱼还很庆幸地偷偷跟楚满哥说:“你刚才说的对的,要是丁旭在,人家肯定不会让我们上车的。”
“那当然,你以为我是随口乱说的嘛?”楚满哥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很一本正经,“我那样决定当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嗯。”夏小鱼点了点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说不出来不对劲在哪里。
傍晚的时候赶到了郓城县,两个人找了个客栈住下,楚满哥只要了一个房间,夏小鱼急了:“为什么只要一间房间?”
楚满哥对大堂内挑了挑下颌:“你看看,这么多人,哪有多的房间,就这一间还是我好说歹说,别人匀出来给我的……”
夏小鱼怀疑地看看他,转头看看大堂里,的确人不少,不禁疑惑地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啊?”
“哦,三天以后,京城大觉寺有一场大法事,有得道的高僧讲经开光,所以这几天都有很多人往京城赶。”
“是吗?”夏小鱼半信半疑地看看楚满哥,“真的?你没骗我?”
楚满哥皱了皱眉:“我骗你有什么用?你都是我的人了……”
夏小鱼又羞又急,狠狠地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你胡说什么?”
楚满哥微笑地凑近她道:“你别这样拉扯,人家看着两个大男人这么亲热,不知道会想成什么样呢。”
夏小鱼脸蓦地一红,咬着牙道:“我不是你弟弟么?我怕什么?”
楚满哥挠了挠头道:“就是啊,所以我说我要两个房间,人家反而觉得奇怪了……”
夏小鱼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的话,只好悻悻地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楚满哥才笑嘻嘻地抱了一套被子和垫子进来了,他把被子和垫子往边上一放笑道:“我跟店家说你身体弱怕寒,所以要多加床垫子和被子,要说这店家还不错,立刻就给我拿了一套来。晚上我睡地上……”
夏小鱼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就象知道他会这样做一样,对他,她总有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绝对信任,也许是经年历久累积的感觉,无论他怎么改变,她总是固执地对他充满信心。
她在桌边坐下来,看着他在她面前,往地上铺垫子,片刻轻声道:“你要说的事情,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
楚满哥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地把地铺铺好,这才盘腿往铺上一坐,正正地坐在了她的面前,他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夏小鱼,久久地没有说话。他只是那样看着她,黑 石一般的双眸中带着复杂的情绪,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似乎要望到她心里去。夏小鱼莫名地感受到他心里的难过,直觉他要说的事会很沉重,让人很不开心。
半晌他才轻声道:“其实我进京要办的事情,在半年前就已经办好了。”
“是么?”被他那样纠结伤感地注视着,夏小鱼根本没法生气,只是背动地应答了一声。
“我想,卢玉燕说的是真的。我去见过她,她拿出来一叠信,是顺天侯武云昭的夫人卢玉莺写给她的信。”说到这里,楚满哥停了一下,似乎不想再往下说。
夏小鱼看他的样子,心里一紧,轻声道:“满哥哥,你若是不想说,就不用说给我听了。”
楚满哥听了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容,他往她脚边移了一点,离她更近了些,伸手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里,又一起合在一起落在她的膝上,仰头看着她,微笑道:“我不想瞒着你,从小到大,习惯了,不说给你听,我心里也不舒服……”
“阿娘她……”楚满哥说着又颇为自嘲地笑了,“你看,这个我也习惯了。”
“她原本就是你娘啊。”夏小鱼轻声道。
“她叫楚翎,是武云昭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什么两个人并没有成亲,这个我倒还未查证……后来武云昭娶了卢玉莺。卢玉燕给我看的信上说,楚翎和武云昭不知道何时重新相遇了,卢玉莺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信上,卢玉莺说她万念俱灰,不想再苟活下去……写信给卢玉燕是希望她以后代自己在父母面前尽孝,照顾好自己三个月大的儿子……”
夏小鱼的心一阵阵发冷,仿佛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楚满哥似乎比她要冷静了许多,面色无异地如同说着别人的事情道:“卢玉燕跟我说,大概卢玉莺写了这封信以后就自尽了。”
“那么卢玉莺其实……就是你的娘亲……是吗?”夏小鱼喃喃地道。
“是,按卢玉燕的说法,我是卢玉莺的儿子,我应该叫武天洪……”
夏小鱼不明白地看着楚满哥,脑中有些混乱,他这样说,应该就是已经默认了卢玉燕的说法,可是为什么,他却没有认回自己的身份,甚至上孟梁岭做了山贼……可算是完全背弃了自己的出生家世。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没有和卢玉燕相认?”楚满哥轻而易举地就洞察了她的想法,不以为意地笑着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她的一双纤细柔荑,声音里没有半点热度,“卢家是名门望族,而武云昭的出身却低卑得多,他虽然被封顺天侯,却不过是一介降将之后,就连‘顺天’两个字,你觉得听起来是不是也有些滑稽可笑?卢玉莺死后,武家被人陷害,武云昭三个兄弟中两个被斩,男子全被发配边远寒苦之地终身劳役,女人则没入官家为奴为婢……这场冤狱也是近年新帝登基才重又发还大理司重审后,确定当年武家叛乱的事,证据不实,罪名不符……武家才沉冤得雪,重新恢复了门第……”
夏小鱼生活在武陵县十几年的生涯里,和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中,这样曲折离奇的恩怨情仇应该是在戏本里或是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事,现在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定定地看着楚满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知道,他现在说得这么淡然从容,可是当时当地,一定并不好受。
“虽然武家重新恢复了顺天侯的爵位,可是武家被冤枉的事也就此不了了之了……”楚满哥勾唇冷笑了一下,“因为参与了这件事的有很多势力更大的世家,我想……其中也包括卢家。”
这一句话令夏小鱼又大吃了一惊。
“所以,无论是武家,还是卢家,或者是……南隅,与我都看似牵连不断,却又没有半分意义……我无处可去……”楚满哥拉起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前,声音中终于带了些烦恼不安的情绪道,“小鱼,对不起……”
“我说要八抬大轿,名媒正娶……却连自己该姓什么叫什么也不敢确定了……我怕回武陵,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楚满哥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里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不可言状的惊喜。
“不管你武天洪,还是楚满哥,我知道你是谁就足够了……”夏小鱼对他温柔地一笑,“这样就够了,对不对?”
楚满哥呆愣了一会儿,突地笑了一下:“对,你知道我是谁就足够了。这一次,是我太笨了。”
“呵,你才知道你笨啊?”夏小鱼宛然一笑,笑容温婉姣好,楚满哥心里一热,不由地探身起来,想要亲亲她。
这一次夏小鱼却反应地很快,从他手里飞快地抽出手来撑在了他的肩膀上,顾左右而言其他,“那孟梁岭又是怎么回事?”
“孟梁岭?”楚满哥神智恢复了过来,重新坐回原处,有些无奈地道,“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怎么长啦?长也没关系,反正有一夜的时间慢慢地说。”夏小鱼端坐了身子,看着他。
楚满哥低头想了想,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过了一会儿才重又抬起头来:“还是因为王兴大哥,我进京来才知道,他被抓住押回了京城大牢。我当时无意间遇上公孙止才知道他们一直在计划劫狱的事,王大哥被抓和我也有关系……所以我答应了帮他们的忙,可是后来劫狱时出了差子,王大哥仍是没能逃脱,他临去时把一帮兄弟托付给我,我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忍心立刻拒绝,可是公孙止因此就再也不放过我,我不得已做了他们新的大当家……”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道,“我以前跟师父出外游历的时候,一直以为仗剑天下,快意恩仇是人生最大的乐事,那时候师父就曾说,我还未曾经历过,不会明白世事的复杂,为人的无奈,再锋利的宝剑,能斩得千万人的首级,却斩不断人世的恩怨情仇。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了……”
武家,卢家,满哥奶奶,现在包括孟梁岭,每一个都与他息息相关,却又和他恩怨纠结,这一切都是无法一刀斩断的。
“我原本跟公孙止说,半年安顿好这帮兄弟后,我就离开山寨,可是,事情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我……就更不敢回去见你了。”楚满哥满脸惭愧内疚,望着夏小鱼喃喃自语道,“你从小就爱骂我是个混蛋,我的确是混的。孰轻孰重,从来就没有想明白过……只会惹一堆事,还总是连累了你……害你差点连性命也没了……”
“夏小鱼,我这么混,你却这么好……”说话间,楚满哥再次直起身子,这一次,夏小鱼没有来得及拒绝,他已经双手揽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对不起……”
夏小鱼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哭着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以为什么事说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那要官差衙门来做什么?”
楚满哥愣了一愣,苦笑道:“你说得对……我这才是真的混了……”
夏小鱼自己想得伤心,又替他难过,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以后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