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还是青樱开口叹道:“你何苦这样,这时候我身上血气大,别冲撞了你……”话未说话被他气愤得打断道:“我为你担惊受怕了半夜,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个?”青樱不吱声,他顿时又软了下来,竟还拖着一丝撒娇地意味道:“难道不应该扑过来么?人家可是到现在没合眼的。”
他一时像个孩童,两个人裹在锦被中笑得跟少年时一样。
“睡一会罢。”明禹放下心来,闭上眼道,嘴角还含着笑意。
“嗯……”她答应着,忽然似是想起什么一样道:“你要赐死赵晶儿?”
“是。”简短而简洁,依然闭着眼睛,仿佛那个从前人人都说后宫中得宠的逸贵姬从来不存在过一样。
见青樱半晌不说话,明禹睁眼道:“她敢对你下手,险些就害你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会留情。”说着嘴角微微挑起一抹笑道:“你几时这样慈悲起来了?”
青樱轻轻挣开他箍得太紧的双臂,蹙眉道:“她叔父尚在西南为官,一旦赐死她,岂不是叫赵大人寒心?单单是寒心也就罢了,万一因此有了不臣之心,与西南边陲的蛮族勾结,虽然不足为虑,但是终究是个刺头。”说着伸臂反抱住他道:“反正她已经在冷宫当中了,不如训诫一番算了,我反正也没有个大碍,何必惹得前朝不安宁呢?”
司马明禹闻言思索了一阵,冷道:“赵氏一族也跋扈得够了,自以为那几年里有功,何尝把朝廷放在眼里。不为这事,我也不能再容他!”
青樱紧紧握住他的手,思忖了一阵道:“要是为这个的话,少不得朝里先要有人参他,也要一步步来的啊,你别急。”
明禹点头道:“我已经安置好了,上回废黜赵晶儿的时候我就已经安插了人,这一回找个由头更是顺理成章。”两人十指相扣,轻罗帐中只听他道:“睡吧,你这个病根子可不就是从前太伤神落下的……”声音渐低,天光将亮,呼吸平稳深沉。
青樱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水榕已经替她回了皇后免了今日的晨昏定省。这会殿中无人,落梅和剑兰一个去太医院一个去了御膳房,水榕一面服侍她的梳洗一面轻声道:“如此,那赵氏是死定了,连同她家族的势力一道铲除,可就没有翻回去的机会了。只是娘娘昨日却真的受了罪,止痛汤一直忍到皇上来才喝,奴婢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痛过,可见娘娘往日里操心伤神到了何种地步。”
青樱茫然地在妆台上捡起钗环又放下,冷道:“如果不是那样,如果不是以退为进,怎能将整个赵氏家族连根拔起?要她死不过是斩草,不能除根的话野草就越长越旺,呵,这就是宫里,竟比从前的出生入死还要费心费力。”
水榕见她神色灰败,不敢多言。
青樱瞧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似乎并没有因为赵晶儿的将死而有半分的愉悦,反是叹道:“我觉得入宫才不到一年,人却老多了。”
水榕忙笑道:“奴婢并不觉得,只是这几天难免气色不好,昨日又那样大痛了一番……”青樱听了摇头道:“我并没有拿你当外人,你其实深知是少上了一层脂粉的缘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竟也离不了脂粉。”
铜镜中的自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母亲房里的衣柜上铜环折射出来的午后浮凉,那时她就能敏锐地感觉到由此的悲伤,仿佛是被外界抛下,要一个人在这昏黄中终老。
宫中,分明是藩篱,可是为何先生以前说京师风流之地,才是她的命定之处?
一时落梅回来,一面将取来的药草倾入内务府新送来的地龙里焚烧,一面兴冲冲道:“奴婢去的可巧了,太医院那边正在发落那个姓周的正使呢。汪公公亲自带了鸩酒去,谁知苏太医行事真是邪门,也不知怎的就给那个姓周的正使落了毒,叫他腹痛得在地上打滚。”
青樱听了蹙眉道:“他也太随意了,这可是宫中,何苦让人家受那个罪?你去,叫他速速解了毒。”虽然赵晶儿家族获罪是她设计,然而至少可以看出司马明禹对于追随他一路而来的有功之臣不无忌惮,比之旧臣的倚老卖老,他更忍不了新贵们的自恃位高权重。
苏子雍救过明禹的性命,随军多年也确实劳苦功高,只是越是这样越要谨小慎微,比如崔思博便是深谙此道,青樱最担忧的便是性情乖张的苏子雍。
落梅道:“哪里还来得及,汪公公早就灌他喝了鸩酒,两下就不动弹了。”
青樱点头,汪福兴可算是个妥当人,知道分寸。
“内务府的小南子呢?想是也活不成了。“水榕问道。
落梅撇撇嘴道:“这个奴婢还不知道,待会剑兰回来怕是就晓得了,她去御膳房要经过内务府的。”说着眼睛眨了眨道:“奴婢倒是听汪公公说,那个赵氏泼得很,临死之前还口口声声要见小姐一面,不然死后化为厉鬼……”
水榕听着这话不像,立时喝道:“姑娘怎的说话?在娘娘面前竟把外头有的没的学回来!”
落梅深知造次,一吐舌头不敢说话,倒是青樱反而来了兴趣,起身道:“是么?我也正是闷得慌,许多时日没有出门,竟然是死在我手上,少不得我也去送送。”
落梅连忙拦道:“方才奴婢胡言乱语,静思宫那种地方小姐怎么能去?况且外头风大雪大的,小姐身上又不好,跑出来受了凉可怎么办?”
青樱却不理,一面让拿斗篷一面让拿大毛的衣服。
水榕亦劝道:“落梅姑娘说的是,赵氏将死之人,怨念重重,口中能有什么好话?只怕是冲撞到娘娘的千金之躯。”
青樱自顾自地将一件孔雀金线的毡子围在身上笑道“死在我手里的人咱们的手指头加起来都数不完,她纵是变成鬼,也打不过一干英雄好汉化的厉鬼,是断近不了我的身。”
她虽是笑,这话却分明凄凉。
落梅低低地叫了声:“小姐……”还是跟了上去。
静思宫,顾名思义,是让住在里面的人反思自己的罪过,然而静思的重点并不在思,而在于静。大夏立朝以来,进了静思宫的妃嫔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的,里头的女子或许一开始还痴心以为皇上念着从前的恩情终有一日会记起自己,重又接她们出去。
其实会这样的妄想,正是因为,不够静。后宫哪一日不是美人如花,少了谁又会有新的美艳补充进来,就像春日里的上林苑,掐掉一朵两朵花即便是园丁大约也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阅尽美人的皇上呢。
所以这样的一个地方,除非自己心静,方能安然地度过余生。否则,死或者疯,倒是比清醒地活着更好。
一路上天寒地冻,静思宫那种地方本来就阴气重越发显得冷,亏得落梅出门之前塞了一个银炭小暖炉在青樱手中,下了肩舆走在整个禁宫最北角的静思宫,青樱也没觉得太冷。
原不是第一次来,只是风雪当中的冷宫,门窗破败,连窗纸都是陈旧脏腻的,比之春日里要萧瑟了不少。
还没有走进去,就已经听见里面女子凄厉的叫声,“你也不得好死!我就是死了也不托生,必要化为厉鬼找你索命!叫你夜夜不能安眠!”
落梅的脸色都煞白了,犹豫着对青樱道:“小姐,不然还是不进去吧?这腊月间听到这话怎么都不吉利。”
青樱浑不在意道:“找我索命的多了,排队也排不到她,比谁冤枉也轮不到她,怕什么。”
落梅只得跟上。
汪福兴正在赵晶儿的屋子里,一见青樱进来,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内监连忙跪下磕头。汪福兴竟来不及行礼,慌道:“娘娘怎么来了?皇上要是知道,奴才……”
青樱止住他道:“皇上那里我自会解释,汪公公不用担心。”说着目光投在赵晶儿身上道:“既然赵家妹妹临走之前唯独想见我,我怎么会不来?”
赵晶儿倒是也不像别人那样求见皇上一面,见青樱来了眼中疯狂的光芒大盛,两个内监拉着她,她竟还挣脱着用脚去踢青樱,一面咒骂道:“你以为皇上是为什么要杀我?哈哈哈……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就算我不给你下毒,你也永远别想有自己的孩子!”
她情状虽然疯癫,然而这番话却条理清楚,不似是疯话。汪福兴上前去呵斥那两个内监道:“快堵住她的嘴,这么不着两的话仔细冲撞了娘娘!”
青樱确实心中一跳。
赵晶儿并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片刻的犹疑,转而又哭又笑道:“你没来之前,皇上最喜欢我了,每个月都是翻我的牌子最多,连励妃娘娘都不及我……你这个祸害成天霸着皇上,又不是最美的,性子又不好,你当谁服气你?没一个人不恨你的!”
她忽而又这样的胡言乱语,不似神智清楚,到底刚才说的那番话有几分真,心中,忽地乱了。
赵晶儿也许是见她没有还口说话,以为说中了她,越发猖狂得意道:“我死之后,你必定夜夜噩梦!我一定化成冤鬼找你报仇,到时候叫你头顶流脓脚下生疮,浑身恶臭,看皇上还会不会多看你一眼!”
青樱见她癫狂,反而心中定下,淡道:“那你去了阴间可要好生修炼,只怕我的仇人太多,你抢不到跟前来,反被人白白利用了。”
赵晶儿虽然骄矜莽撞,脑子却不算笨,登时停下闹腾道:“你怎么意思?”
青樱走近一步,看看房中的陈设虽然不算华丽,却是一应俱全的,不禁微微颔首道:“果然,古人有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是不错的。想你在冷宫当中,还能锦衣华服,用得上胭脂水粉,你觉得宫中有谁会这么好心?”
赵晶儿闻言脸色一变,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何必拿话来挑拨,可见你这人心机狠毒,事到如今还不忘离间,将来一定不得善终!”然而声音不由自主地抖。
落梅听她满口诅咒,气不过冲上前去就扇了她一个耳光,“你自作孽,我家小姐碍着你什么事了?小姐当年出生入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用得着去挑拨你们?”汪福兴看着不像,只是碍着落梅是青樱的侍女不便呵斥,只好陪笑道:“落梅姑娘何必动气,咱家马上就要送她上路,娘娘能在她临走前送一程实在是她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