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彦听了笑道:“那就好,你们夫妇二人来靖安时日尚短,凡事若有不适应也莫要心急。”说着更看了一眼青樱道:“当然,朕也只是白说一句,你们姐妹情深,有什么话自然可以说的。”
以他的锐利目光,不可能不知青桐与青樱之间并不和睦。他这番话重点在前面,意在指颜超羽不要操之过急。
只因拓跋彦素性并非那么爱热闹,万寿节的酒散了天也不算甚晚,他便到了青樱宫中批阅折子。自从青樱到了北魏,两人的相处就是如此,时常待在一起却并没有什么越矩的地方,是君臣却又比一般的君臣亲密无间,虽然住在宫中却又并不是宫妃。
青樱在算户部的账目,偶一抬头只见灯影下他的侧影如画,美得仿佛不是这世上的人,总有不可亲近之意。
拓跋彦觉察到她在看自己,朝她笑道:“就算食色性也,你也该掩饰些,看得这般肆无忌惮。”
青樱被他戳穿,面上一红连忙岔开话题道:“颜超羽没有上请战的折子么?”
拓跋彦伸手拿起两个奏折道:“上过两次了。”说着又道:“不过,我心中自有安排。”
他还能有什么安排,不是已经定了高盛为先锋将军么,青樱心中划过一丝淡淡的猜想,只是又觉得不可能也就一闪而过了。
万寿节过后直到冬至才是大的节气,宫中少有欢宴,是以冬至的合宫夜宴同样遍邀了群臣,以示天恩。
靖安早已经是银装素裹了,青樱想起小时候的冬天只要下雪就不想出门,只想在家中缩在屋子里,吃一串冰糖葫芦,一把糖炒栗子,读一本喜欢传奇,靠着炭火浑身暖洋洋的。可惜那时候父亲从来不许她这样慵懒,那时候总在想往后长大了,便可以如此了。然而到了现在,是她人生中最悠闲的一个冬天,却早已经没有了那时候的心境。
想洪嘉。想先生,想过去的每一个故人。
原来忙碌也是极幸福得一件事,可以少些念想。
才走出宫去不远,忽地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撞到了她的腿上,青樱运气往后平滑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四五岁的孩童。虽然年龄甚小,容貌却已经看得出极清俊,一身的锦衣虽然并非簇新,却也是大夏京师中去岁流行的缎子。
青樱心中一惊,向前跃了两步抓住他问道:“你是谁?”
那孩童并不怯生,站直了身体答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宫里的娘娘吗?”
青樱想了想换了种方式又问道:“你不告诉我也罢,你姓什么?”
孩童傲然道:“我姓颜,我爹是当世的大英雄。我有个姨妈也是大英雄。”
原来。
是他们的孩子。也是了,除了那两个人,有谁的孩子能生得这般清俊又在这里出现呢。
他们成婚多年,自然是有子嗣的。只是她不想去得知,所以竟也从来没有见过。
然而即便是如此,心中还是一片荒凉,觉得这些年来,错的是自己。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相互的妥协。超羽和青桐,想当初该是多么意难平,如今不也是相濡以沫么?
可惜,世事不能回头。
只是想到颜超羽一家人此番北来,必又要卷入到是非当中,天下之大,他竟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的桃源之地么?
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如此吗?心头又浮起上回拓跋彦所说自有安排时的那一丝疑虑。
其实她疑的不错,三日之后,圣旨下来,户部侍郎慕容青樱为此次征讨海西王的主帅。
拓跋彦这样安排无可厚非,青樱在北朝要立足就必要有拿得出手的功,他说过不会偏私当真是不食言的。
他对于颜超羽的安排正是青樱的副手,这就是为何先锋不是他的缘故。
临行前的一夜,拓跋彦来到青樱所居的处所,宫室在靖安的高处,但见靖安城中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更衬得宫中的玲珑秀阁百媚生姿,雕栏玉砌间流光重重,恍如仙境。
拓跋彦正是踏着月色而来,青樱转头,两人相视很久。
夜色满屋,浓重得跟人的心防一样,青樱问道:“一定要我去吗?”
此战非同寻常,以她为主帅颜超羽为副将,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两个人都不是北魏人。
拓跋彦灿然笑道:“不去不可成就芳华侯,便以江山为赌。”
她听了,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有百感交集。
片刻后才道:“我定不会让你赌输的。”
传奇,从来都不是生来的。必要有人去成就,譬如拓跋彦之于慕容青樱。
他们的最亲密也不过是风扬关外简陋客栈里的浅浅一吻,他依然是仙人风骨般的帝王,可他不愿独占她,即便她那时是一生时最落魄的,他想要独占是多么容易。
此生无以为报,只能助他江山稳固。
十二月初三,吉时,慕容青樱率军十五万从靖安隆安门中出。拓跋彦亲率百官在城头送行,一路想要亲睹女帅风采的百姓将出城的官道几乎堵得水泄不通。
随行的还有拓跋彦身边的亲信侍卫宫洪龙,阵前刀枪无眼,宫洪龙的功夫是宫中一等一的高手。
青樱一袭黑衣,身边的颜超羽则是白衣银甲,这样的两个人即便是在千军万马中亦是醒目的。
拓跋彦身着鎏金飞龙在天纹饰的龙袍,头戴璎珞明珠站在城楼目送二人远去,直到那样庞大的队伍都再也看不见。
青樱却始终没有回过头。
今年靖安的冬天,雪便是一直没有停过的,都说瑞雪兆丰年,然而宫中是一片愁云惨淡。
拓跋彦不知是否那日在城楼上染了风寒,已经缠绵病榻数日了。传了口谕下去不见其他后妃,以免传染,每日里除了皇后会来探视以外,一直都是霍婕妤亲手照料。
这日晚间太医刚刚来看过,剑兰服侍他用了些清粥,又将煎好的药端来喝了,叹道:“皇上这场病为了什么大约只有臣妾得知,所以皇上只让臣妾来照顾,是不是?”
一病之下,他眼中的紫色淡去了不少,面容越发显得苍白清攫如仙,他若不着金黄龙服,任谁都相信这是世间的倜傥逍遥公子。
他没有说话,等于默认了她的说话,剑兰眼圈都红了道:“她那个人,真的不值得皇上如此待她的。况且皇上若是喜欢她,何不收她在宫中?这般让她领军,她成败倒没什么关系,皇上的江山社稷却全部交付给她了,不管怎样,都是皇上受天下悠悠之口的讨伐!”
拓跋彦咳嗽了几声后道:“她现在是西征元帅,你该称她为慕容大人。”
“好好好,她是慕容大人。臣妾只是忧心皇上的龙体,方才太医说昨日本来已经好了许多的,可是今日看脉象又似沉重了,定是用心劳神了的缘故。”剑兰言语中仍是泛着酸苦。
拓跋彦只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朕亦是凡人,哪能好得那么快。”
天寒地冻,大魏以西更是荒凉之地,向来在冬天滴水成冰。这几日青樱和颜超羽已经行至了海西州腹地的临川,他们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善计一个骁勇在十多日内势如破竹,然而恰恰在临川这个地方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泥石流,将十几万将士都困在了临川。
临川遂成了一座孤城,本来此地就不是鱼米之乡,百姓皆以行商西域为生,少有种植粮食的,即便有也不过是土豆这等耐寒的作物,与米面向来缺乏,更别说添了十几万张口。
饶是临川知县尽了全力在全县范围内募集粮食,也不过只够大军吃个四五日,这还是每人每日只吃两碗稀粥罢了。
要么打通前路要道使大军能离开临川,要么打通来路使其他郡县的粮草能源源不断地送进去,然而若是靠人手去挖掘,只怕临川要食人度日了,十五万大军出身未捷身先死。
慕容青樱与颜超羽已经派人上了数次折子要求炸开泥石流阻塞的道路,一来战机不可贻误二来将士们已经在饿着肚子了,时间一长只怕酿成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一旦炸开道路,泥石流将会涌向四面的村镇,将有三个郡县的数十个村镇被泥石流淹没,里面的人畜即便能够生还也是流离失所的。朝中重臣大多反对,皇后的母家贺兰氏是最为激烈的,贺兰大人在朝中德高望重,却也在金銮殿上叩首奏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此罔顾百姓性命,岂不是叫天下人寒心。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军深入西北本来就是海西王的属地,若不在此时显示皇恩浩荡慈悲,怎能争取百姓的支持?”
霍大人倒是据理力争道:“国丈之言虽然有理,然而慕容大人和颜将军所奏也确实堪忧,十几万大军困在临川如果真有兵变该如何?”
贺兰大人一吹胡子瞪眼道:“身为主帅,保证兵变的不发生是最基本的职责,朝廷并非坐视不理,只是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处理,难道在短短的一两月中一个主帅都无法抚慰将士么?”
是以拓跋彦这日下了早朝,心神并不稳,在心中忖度了好一阵后才提笔给青樱和颜超羽去了一封密信——以她的聪明,应该会懂得如何处理的。
只是这刚刚吃完药,外头就又起了喧哗,剑兰眼泪一收起身道:“臣妾出去瞧瞧。”
她回来的时候面色极为凝重,手持着一封上了火漆的信,递给拓跋彦道:“臣妾看张大人送信来的时候神色不太好,现在还在外头候着。”
殿外听得见雪从檐上落下的声音,屋里虽然笼着炭火然而两人的手心都是凉的。
密信里写道,海西王勾结南朝,自风扬关到兰陵郡都发现了大量的南朝兵马。
天下不动干戈曾经是司马明禹与拓跋彦的共识,他们二人都是千辛万苦才夺得的帝位,然而南朝此番突然主动支持海西王,个中原因为了什么谁都清楚。
剑兰紧张地看着拓跋彦,想说话而不敢说——要解决此事不难啊,只要召回慕容青樱,设个法子将她送回南朝,可保南帝退兵,腾出手来再收拾海西王就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