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没有。
过去,那么厚重的过去,想来无人可以轻易地放下。
两人,大约同时松了一口气。
又有几道点心端了上来,可儿在跟明禹一一地介绍着,看他们脸上的神色应该这样的时日也不短了吧,从前可儿在他面前是多么地拘谨。青樱拈起一块点心慢慢地吃着,味道当真是不错的,窗外的景致也很好。如果她是可儿,也会是很开心幸福的吧。
正在这时候,几个宫女抱着一个小人儿进来了,青樱一看,可不是洪熙么?
洪熙似乎也看到了青樱,一双小手朝她挥了挥,宫女立刻就抱了他过去。
这大约是柔嫔身边的宫女,青樱觉得有些眼熟,她自己道:“贵妃娘娘万安,小皇子想要贵妃娘娘抱一抱呢。”
青樱微微犹豫了下,伸手抱住了洪熙。好柔软的小东西啊,他的眼睛亮亮的,大约是像柔嫔多一点,明禹的眼睛更深邃一些。
洪熙在她的怀里,看到了他父皇的身影,他还不甚会说很多话,然而亦奶声奶气地道:“父皇……”
明禹侧头看见了他,不知是不是因为青樱在场,他并没有表现得对洪熙的出现十分幸福。
他走了过来,从青樱手中接过洪熙拍拍他的小脸道:“这是青樱,还记不记得?父皇以前教过你的。”
他是教过的,不过现在青樱自己有着身孕,很多事情不同。
洪熙含糊着声音,也学着道:“……青……樱……”
青樱心中一暖,她想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比洪熙更可爱,长大以后也会聪明而懂事,跟少年时候的明禹一样。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得看了明禹一眼。
他竟也看着她。两人的目光一触,青樱立时就别开了。
可儿也走了过来,见洪熙与青樱还热络,羡慕地笑道:“青樱也是头一回怀胎,可一定要当心,平安地生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嗣。”
青樱轻声应了一声,只是在她的心里,这并非一个皇嗣。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她原本是没那么喜欢孩子的,但是这个孩子会是另一个明禹一——至少有十多年的时光,他会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所以,她可以不在乎其他。她也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以她现在的心境,不太有机会再有了。因为仅仅为了孩子而去逼自己妥协,太恶心她自己了。
就是那么地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太多余了,想要回去休息——从来没有习惯过与他人分享他,过去他也将她保护得很好,那么现在也不用她再去学习这个吧。
然而洪熙死死地抓住青樱的衣裙不放手,明禹想要把他拉开却奈何不了他。青樱对柔嫔的宫女道:“去拿一把剪刀来吧。”
乐茵闻声去寻了一把剪刀递给柔嫔的宫女,青樱却接了过来,轻描淡写道:“一件衣裳不值什么,剪了下摆吧,不要再拉洪熙了。”
明禹听了,脸色一变。
声音淡漠道:“剪的时候小心点,不要伤到了洪熙的手。”
这下连穆可儿脸上都白了一白,他何时这么跟青樱说过话。
余下服侍的宫女们虽然都低眉顺眼的,然而心中无不暗道英贵妃与皇上之间终于有了嫌隙,该是失宠的信号了。
青樱却似浑不在意一样,告了退便径直地回到了自己的居处——横竖今天出来也不坏,起码心是定得多了,从今往后可以不再出去亦不会关心外头的风起云涌,谁倒了谁起来了吧。
若琪见她回来心情看似不错的样子,伶俐上前来问晚膳想吃些什么,青樱不假思索地道:“拆烩鲢鱼头,加上一叠千层油糕吧。”
若琪奇道:“这可是奴婢头一次听说呢,娘娘从前吃过?”
青樱笑道:“我从前吃过,但是不知这里的厨子会不会做,你且去问问。”
这都是扬州的民间小吃,好在此番跟来的御厨中正好有一个出自淮扬菜世家的,虽然入宫伺候后多年没有做过这两道菜,青樱吃起来还是啧啧称奇,不住地招呼其他人也一道尝。
若琪和云莉不敢,只笑着站在一旁伺候,青樱便叹道:“这有什么呢,你们是跟我的时间太短,不知道在我宫中一向是不必立规矩的,从前水榕和落梅——”说到这里,声音一低:“来了这几日,你们打听到她们的现状没有?”
她们二人对视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也就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听见说水榕姑姑,落梅和剑兰姑娘都在宫中……但是其他人……好像死了不少。”
这就好。想来超羽当时力保了她们的安全。
吃过饭在小居中晃悠晃悠,又觉得困了,对若琪和云莉笑言道:“现在真是精神上太放松了,从前几日几夜不睡是怎么熬下来的也不知道。”
若琪陪笑道:“娘娘的故事奴婢以前还在家中就听过的呢,没想到此生竟有这个福分来服侍娘娘这样的人物。”
往事,人生皆由于有往事而会哀会痛,不然明天就是一张白纸,不管写上什么都是充实而已。
又有什么好提的呢?
见她意兴阑珊,两人便劝道:“虽然还是夏天,也已渐渐近秋了,娘娘有着身孕不如还是早些回房吧,天也已经黑了下来。”
青樱看她们两人也是小心翼翼累得紧,本来也不是正经服侍她的人,何苦这般为难她们呢?便点头道:“好,你们不必去点灯了,我自己去静一静。”
心中,到底不是没有波澜的。
若琪和云莉见她这么说,也不敢坚持,送她到了寝房的门前,便施礼退下了。
青樱一没入黑暗中,就闻到了一股青桂的香气,那是他独有的。
只是不知他这时又跑来做什么,她轻叹了一声。难道今天白天的事,他的意思他还觉得是她误解了吗?当时他冷着脸说,剪的时候小心些,别伤到了洪熙,难道还不明确吗?
所以,虽然青樱点起了烛火,看见了他,仍是淡淡的,向他施了一礼道:“皇上金安。”
明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一双眸子中划过一丝伤痕。
这是做什么呢?她不明白,他不是已经另有了温香软玉在怀么——甚至不能叫作另,因为她从来就不是温香软玉。她也不想明白,只觉得很累,于是便道:“你且回去海陵殿歇着吧,我要睡了。”
这也不是赌气,她真是乏了。
她立在那里等他起身,或者说点什么,或者气得拂袖而去。
但是他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又深又委屈,要是放在从前,她定会心疼,直觉得他肩上扛着那么多的事,要照拂那样多的人,不忍心再叫他难过——就像现在他表现出来的难过。
可是她现在仍会心疼,却是心疼自己。
他突然起身,伸手一捞将她拉了过来,狠狠道:“你还这么对我,还这么对我!”他说的又低又狠,好像每个字都嵌入了血肉,“你知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四处找你,疯了一样,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已经亲自出宫去找了两次了,云渺峰下我也亲自带人搜查了一遍,全无踪迹!”
“你就当我知道吧。”青樱发觉自己热烈不起来。
“你……拓跋彦来了?”他是疑问的语气,然而马上又愤恨而委屈道:“所以你根本不在谷底等我!你就跟着他走了!”
这真真是好笑的,青樱竟忍不住真的一笑。
在谷底等他?在那之前他就连她的信都不回,直到今天他也没有解释是为什么——还是他认为,她永远会站在原地,替他想到无数的可能,善解人意到他什么都懒怠多说一句。
况且没有拓跋彦,她当时从云渺峰顶跳下之后,恐怕已经不能生还,不管是她,还是她腹中的孩子现在都已经都只是牌位上的名字了——他倒先吃起醋来。
她为何会从峰顶跳下去,难道他不明白?横竖,她并做不出来那等哭哭啼啼地撞入他的怀中将一切说明的事。
要么懂,要么不懂。不存在说了才懂。
“青樱……”他见了她的态度,一副被她打败的样子,声音又小又软,连洪熙都不如一样。
青樱笑笑,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对他道;“皇上有何事就请吩咐吧,无事臣妾准备就寝,如今身怀有孕也不能伺候,还请皇上去别的姐妹那里。”
他大约不知道,她也会这么说话的吧。
“你到底要怎样?”明禹苦笑出声,颇为无奈,今日她就没有一句话能不带刺的。
“真是奇了,皇上要怎样?不是臣妾要怎样。”青樱停了停又说道:“臣妾要就寝了,想是说得不够明白,皇上请便。”
这些时日以来,她决定内心很安宁,完全能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不以外物为喜,不为外物所悲。又何必非要痛上一番,去修复如初?况且,人生何尝能修复。她不由自主地轻声道:“能破碎的东西,就无法修复。”
这句话没头没脑,这世上或许只有司马明禹才听得懂。
他也确实听明白了,登时腾地起身抓住她一晃道:“破碎?什么破碎了?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破碎!还是跟原来一样!我不知你到底是怎么了?”
青樱被他晃得胸口一闷,几欲呕了出来,明禹扶住她,语气却仍是不改道:“你以为你和拓跋彦的事,我会不知?我用了多少心,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所以么,他就是一丝一毫都要回报的,青樱心中暗自叹道,她就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明禹不是不付出的,他只是精于算计回报。
“臣妾竟不知与北朝皇帝有何事,如果是陈年旧事,请恕臣妾已经忘了。”青樱淡然道,回报不回报的事,懒得去想他到底在背后做了什么,这种事,少年时对此惴惴不安,心心念念,如今只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爱一个人必要使她内心宁静,而非一时狂喜一时谷底。
“你如果真是忘了倒也不枉费我的心!你始终这些年都没有忘了他!他也没有忘了你!”他语气半是嘲讽半是疼痛,说完眼神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她的腹部,那里已经微微隆起。
青樱见他的眼神扫过来,下意识护住肚子,亦凌厉道:“你要是不相信这是你的孩子,你也等他出生再验,若有半分差错,连我一并杀了便是。”
想起与拓跋彦最亲密的也不过一个拥吻,心中一酸,他那时的长发飘拂在空中,就像荡开的一缕缕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