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逸群最近很不得势。
马副行长托他给妻弟办的那笔款子,被查出抵押物作假;而马副行长又刚好于两月前调离。他仔细想过,马副行长并非自己调离的,而是给人家挪位子;马副行长还亲自打电话给他解释过。那么,将此事捅开的人应该就是看上自己位子的人了。会是谁呢?无外乎就是那几个!
罗逸群干脆什么都不去想了,准备安心在家休养两星期。她对杨新华说:自己休假。
他和杨新华的婚姻真的是媒妁之言,甚至可以说是包办的结果。自己的父亲曾是岳丈的属下,解放后去了南方。他也不知道是过去的戏言,还是后来岳丈到南方出差时看中了他,他就成了杨家的女婿。其实,早先他也不曾反抗过父母的言辞,父母说他将成为杨家人时,他也顺理成章把自己当成那家的人了。见到杨新华的人后,他更不曾后悔过。她高挑,文静,两只明亮的眼睛秀气,温柔,两根辫子油亮,或甩在身后吸引人的眼球,或盘在头顶,就像苏联电影中的女革命战士;与同时代的女性比起来,她不光多出了自信,还多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气质。她带着他游历西宜,她带着他到自己上班的医院,她做饭给他吃……他真的觉得:自己也太有福气了,相距千里万里,相隔千山万水,自己居然和她有着前世就定下的缘分!
他迫不及待地想分分秒秒都呆在她的身边!
这样呀,当然最好!双方老人最希望的就是这样。两家人早有默契,不用再多商量了,把他调到了西宜。他如愿以偿。又顺理成章喜结良缘后,他和她都心满意足。待到孩子出生,他主动提出孩子随杨家姓。岳丈不同意,说人的姓名不过是记号,想过去多少皇家贵族的姓氏,最后不也得改姓埋名。最后,孩子才取名罗杨。他有心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出生后,再追随母姓,但她在一次非正常流产后一直不能再孕。那场运动风波突如其来,他的岳丈最终如许多人一样,未能幸免。南方父母劝他趁早离身,他坚决不干,也从没动过离开杨新华的心,和杨姑婆一起支撑起这个落势的家。说来也是好笑,就是在这最艰难和冤屈的时期,他觉得自己和她是最和谐相亲的时期,俩人相扶相持着等到了春天的来临。南方父母心生内疚,与这边少了联系,他也就像没有南方父母般,全身心成了杨家人。
照说,他应该是完全融入了这个家的。但隐隐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融入,或者说,自己是不是真心愿意融入其中。
从南方调过来后,他一直不希望自己被别人打上杨家人的记号。他的能力和热情,人们有目共睹,但人们还是习惯于把他作为杨家人看待,这样一来,那些和他渐渐熟识的人,也自然而然地会将他与杨家挂上关系。更有甚者,因为杨家,他不得不选择放弃从政,而从事经济工作。这,令他很苦恼,也没有办法,只能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和平平静静地生活。
有了儿子罗杨后,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家庭生活中。那种其乐融融的舒适,教会他什么是家庭生活的真谛,他荡漾在如湖光山色的家的湖泊中,心中生出无数的温柔。他的气质逐渐定型下来,儒雅、平静和淡然浮现于他的身上,常常令人有种相形见绌的感觉。他得到很多人看重和尊重的同时,更多人选择远离他的身边。他在事业上常常有孤独感,好在他的家庭生活足以弥补他的这种缺失。
当他已经熟悉和习惯于这种环境后,一场运动打破了平静。岳丈被羁押在深山老林中,从一个改造世界者,变成被改造者;体弱的岳母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又一次打击,不能理解覆雨翻云的种种变化,撒手人寰;妻子被贬到对岸郊区一家医院,在泥泞的山道上,失去了他和她共同孕育的第二个生命,从此不再有身孕;他自愿调到对岸一家供销社工作,带着妻子和杨姑婆居住于供销社仓库旁的泥瓦房中,远离过去的一切,过起鸡鸣农耕的生活。当他尽力支撑这个家时,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他乐观自信地担起了一个男人的职责。是他让杨新华重拾生活的信心,是他让岳丈心中多出对后辈的牵念,是他让这个家还算平安地渡过了那场劫难。
当一切恢复原状,甚至更好后,他心甘情愿又退到人们的视线以外,用一种曾经桑海的视角,看着世间的种种变化。
这一次的失误,他是有能力和关系轻易化解的。但他不想去化解,他突然生出疲累和厌世之心,他想看看:自己任一切顺其自然后,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心里有事,这种近似于空寂般的生活让他止不住就往各种事情去想:自己得到的、自己自愿或不得不舍弃的、自己和各种人之间的种种关系等等。他发现:这种平静如死水的生活,已不是现在的他能接受的了。他不停抽烟,不停喝茶,有时候就忘了拖地板,有时候就忘了晾衣服,有时候就忘了排烟。回到家的杨新华,闻到满屋的烟味,也烦躁不安牢骚满腹;她拒绝了他的多次恩爱请求,俩人依旧各睡各的房间。他每天只买菜做饭,想重温过去在江南时的那种安静生活。但他没能做到。
两个星期后,他又一次来到江南——到江南支行任主任。这让他觉得很戏剧性。他接受了安排。领导也说话了:让他把支行的管理和业务抓起来,然后再回总部。
临路边,一个大院,正面二层楼房,一楼有储蓄所,还有进院的大门,二楼是办公室;后面的楼房和前面楼房平行相对,一个单元四层楼,是职工楼;大院内的楼房和院墙,由清一色的灰砖砌成。整个大院凹于山形内,安静,冷清,就像是独立于整个世界。
罗逸群觉得大院环境倒是很符合他自己现在的心境。
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顶端,独占两间房,走道正中开一扇两开大门,颇有王者之气。办公室东西走向,三面大窗,令整个房间通透明亮,侧面窗两侧有两只大书柜,柜中有不少有用无用的书籍,办公桌在书柜的正中,正对大门,坐南朝北,更添王者之象;右首是会客厅,沙发,茶几,一应俱全;左首,一架通透中式储物格柜,将休息间自然分隔开,柜中放有几只式样不同的瓶罐,还有几样小巧的绿色植物,柜子后有一张舒适的大床,带靠背,带两只床头柜,两边是大幅落地帘……他有些惊诧。同时,他对前任的如此安排佩服颇多
等他熟悉情况后,他不再感到奇怪——人少房间多,人均占地面积自然超过市区;后面的职工楼都还有几户是区里干部居住着,这肯定是行里找区里批地皮时,区里的条件之一。
支行原有一部面包车,司机住在江北市区,罗逸群算是有了自己的“专车”,旧是旧了一些,上下班、用车倒是方便不少。
支行储蓄额不多,但业务集中,所以工作人员一天下来也不觉得无聊。罗逸群可就有些无聊了。和下属熟悉后,他发现此处同事大多是江南人,说话、办事和市区的同事多有不同。他无意改变这些,只让一切按过去流程同样进行。
春节临近,总行、支行两边的节日发放物资都有他的份儿,他乐得坐享其成。
岳丈感觉到罗逸群的消沉,让他把父母接到西宜来过春节,说:多年未见,他很想他们了。
罗逸群看看在一边不说话的杨新华。
“这么多年了!再说,还能见几次呀?”杨老看看俩人,说。
关于当初罗逸群父母让他离开这个家的事,夫妻俩人都没和老人说起,生怕老人为世态炎凉冤枉生气。罗逸群自己也少于和南方父母联系,每年过年过节也就是象征性地汇一些钱而已。老人似有所觉,多次问及,都被夫妻俩人敷衍过去。
“这……我得先和哥哥和妹妹通个气,看他们——父母身体方便不?”罗逸群说。
罗逸群的父亲,说是杨老的部下,其实和杨老年龄相当,参加革命前,便有家室;而杨老,参加革命早,结婚晚,加上失去过两个孩子,晚年才得女儿杨新华。所以,罗家的孩子都比杨新华大。
“实在不行,我找干休所借车,这样应该可以的。”
“不用不用,车好解决。爸,我看还是先通个气,再说。”
“是呀,爸。怕他爸妈那边万一不方便。”杨新华也说。
“也行,我看就明天吧,明天一定要落实。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机会难得,我还是很希望和他俩聚聚的。再说,你和逸群也多年没回家了,该尽尽孝了。对了,杨杨有多少年没见过爷爷奶奶了?”
“嗯……”罗逸群沉吟一声,想想又说,“十四年,算今年有十五年了。”
“你们看看!这都怨我。”老人说到此,停下话语。女儿、女婿马上明白了:老人已经猜到事情的缘由了。
“不,爸,这是我们做晚辈的没做好。”罗逸群说。
老人看着女儿,说:“新华呀,你这个媳妇该检讨,我也该检讨。”
“爸,你……好,行,逸群,今年无论如何都把两老接来。爸,这样行了吧。”
“这才对呀!”
……
考完试,罗杨没和同学一起回西宜,而是和父亲一起乘坐火车南下,接爷爷奶奶到西宜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