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真难,难不在生计辛劳,而是难在了人心。世道芜杂,但凡两个人以上,便会形成江湖。我原先是不得知的,偏爱往人多了的地方凑去,却又率性刚直,心无半点城府,哪里会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是有千般的。同一句话,有十个人听就能听出十种意思;同一件事,对一个人说了就可能被传成二十个版本。断章取义,添油加醋,由此及彼。更不会想到李某会是黄某的眼睛,刘某会是高某的耳朵,笑里藏刀者有之,人面兽心者有之,于是常常身陷了旋涡还浑然不觉,甚或被人贩卖了还乐呵呵地替人家数钱。闲写的文章在报刊发表了,只顾着自个儿偷着高兴,全然不知居然会被某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祸心揣在裤裆里的“人渣”琢磨得面目全非,甚至信口雌黄地对了号入了座,哈巴狗般地跑到主子面前邀着功请着赏,一盆子屎尿不露声色地就扣向了我的脑门。凡此种种,等到有好心人提醒了才恍然大悟,却已是无力回天,纵然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痛下了决心一改前非,小心地把紧了嘴门,惜墨如了金。但还是不够,男女一交往就成了绯闻,朋友一凑堆就被认作是拉帮结派、搞小圈子。这也近不得那也远不得,简直如同了挑着鸡蛋过闹市,前后左右那叫一个难。有时心里苦得不行,发了狠要去找那好事之徒理论,见了面却开不了粗口,只恨恨地咬牙咽下一声叹息。
于是就想着尽可能地远离一些人群,远离那些容易滋生是非的场合。于是就一撤再撤,一直撤退到了黑夜的清静里去,连鬼都顾不上怕了。有时倒还真想能遇上一个鬼说说话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的话,那也是人死后肉身上蜕下的一层皮,想必是阅尽了世间百态,识别了人心万象的,总不至于比某些人还更不讲道理、不懂仁义道德的吧?
转念一想,我真是没出息极了,好不容易不怕了鬼,却又害怕了人。
一个人的荒园
许多年里,我是越来越喜欢这片寂寥的荒地了。
荒地并不大,默默地窝在县城东南的一角。这里原先是一道深沟的,环卫处的人慧眼独具,相中了它的胃口,于是把全城的垃圾源源不断地倾倒了进去,直到把它胀得突出地面一块儿。失去了唯一的用途之后,它便被人彻底地遗忘了,孤孤寂寂地废弃着。年复一年,偏偏就有不嫌脏的草啊花啊的长了出来,一开始是零零碎碎的,慢慢地就连成了片,把它的丑陋给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它心存芥蒂,没有愿意去接近它的。不过这倒也好,那些花花草草因此越发地长得欢畅自在。
如若凑近了去看,这小小的荒地,居然也是一个大的乾坤呢。
因为缺少使用价值,也就无人理会,因为无人理会,也就少了干扰,因为少了干扰,它就存在的平静从容,完全遵循了自然的规律春荣秋枯着。十数种的花草,有狗尾巴,有坐地墩,有芨芨菜……无一不是那么自生自灭着。活着,擎起一片绿色;死了,混入泥土化作养料。真可怜了那些撒落进破砖废石缝里的种子,弯弯曲曲地拱出地面,瘦瘦的身子似乎弱不禁风,却又极其顽强地挺立着,活像了一个个没娘的孩子。我常常久久地凝视它们,忍不住地就拿手去抚摸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些怜悯来,觉得它们的确是生存得太艰苦太悲情了。但当我在无意间窥探到它们身子底下的隐秘世界时,又觉得它们除了活的有些艰难外,世界却也十分的丰富:各种各样的小昆虫、小动物竟也在这里安了营扎了寨,过起了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有蚂蚁、蚯蚓、蜗牛,甚至也有蟋蟀和老鼠。从表面上看,它们是被人遗弃了,却因此得以与更多的生命与邻为友,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往大了想想,整个宇宙不也像极了一个放大了的荒园,人与其他生命共存其间,不也是一样的渺小和奋力吗?
我是多年前的一个暮春的傍晚无意邂逅了这片荒地的,并且一见就产生了钟情。盖因我其时厌倦了某种表面光鲜、实则令人窒息的工作环境,鼓起勇气冲破了却被许多人不能理解,心境也是同它一般地荒芜着,颇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人生在世,是应该讲究个“气”和“势”的,而我,却似乎是一个迂腐得不合时宜的人:
先是不谙仕途,不擅经济,活得卑微而困顿;再是工作之余痴迷上了文学,枯灯对坐,惨淡经营,收获个仨核桃俩枣,傻傻地自以为乐。
唯一值得自豪的是,我并没有在默寂中沉沦下去,始终保持着的,是对独立人格的操守、人际真情的坚信和美好生活的追求。面对生活中的尴尬和窘困,我学会了自嘲,学会了装聋作傻,一副宠辱不惊、随遇而安、超然物外的姿态。遇到有人询问我的官职,我会说自己早熟,从上小学起就一直担任领导职务,小到卫生组长,大到文学社长,有时甚至集班长、学习委员、团支部书记于一身,十数年下来,官运已经损耗殆尽;逢了有人问我写作能不能发家,我就告诉他我不爱大财只爱小钱,因为钱太多了未必是件好事。我的生活,因此多了一些闲散,弥漫了一层禅意。我这样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按照自己的意愿把生命放逐,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在一些人眼里,也真真算得上“荒园”一个了。
不过,“荒园”毕竟不是“废园”,看似荒芜的地方,只要肯用心,未必不能长出一片独特的风景呢?
做梦
我先前是一个多梦的人。
夜晚的梦我无法控制,惊喜的惹我发笑,邪恶的吓我一身冷汗。
但梦终究是梦,一旦醒来便烟消云散了。
受伤害最多的是那些白日梦。我先是与它们纠缠不清,然后独自承受着它们的破灭,却无能为力。
我为自己感到悲哀。但更为悲哀的是,我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很快就会做起新的梦。许多年了,我就这样一直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泅渡、沉浮,无药可救。
苦闷极了,我会找朋友聊一聊。朋友听后先是说我太天真,既而便同我一起沉默。是啊,哪一个人没有做过白日梦?没有抱着支离破碎的梦想流过泪?爱情的梦,发财的梦,仕途的梦,健康的梦……梦里是虚幻,梦外是现实。
而今,我终于没有了白日梦。马不停蹄的忙碌,驴子蒙头拉磨一般,心力交瘁得什么都顾不得想了。白天按部就班地做事别挨批评,无过便是功;夜里静静地读书写作,图就图个心有所爱。磕磕绊绊地活到一把子年龄,虽然身处底层,世面见的不大,但也算经过风历过雨,对很多事情都看透看淡了,也越来越相信了宿命。
年少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如大海般辽阔,梦想轻盈得满天飞。
但是真正地踏入社会后,才发现一切都现实极了。有时甚至连最简单的生存都不堪重负。就连才华横溢的海子也不得不与生活妥协:从明天起,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并希望能有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抵抗过强大的现实压力,选择了卧轨自杀。
闲暇里偶尔也会想起曾经意气风发、梦想斑斓的过去,方才明白,这白日梦居然也是一种奢侈品。它属于激情澎湃的青春年少,敌不过太多的沧桑挫折。那些多梦的岁月啊,一旦过去,就永远不复再来了。
夜有“访者”
进入夏季,有一批不速之客常常打扰。
这些不速之客,毫不在乎别人的时间和情绪,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和方便。半夜里它们来了,吵吵闹闹,拥拥挤挤。而且一点也不客气,不唤名,不叩门,神出鬼没般地径直进入卧室。然后在我耳边轻轻细语,或抚摸轻吻。见我毫无反应,便大胆地咬我,一口一口都透露出少有的狠劲。
夜半时分,暑气渐退,睡意正浓。我迷迷糊糊,懵懵懂懂,赶紧开灯迎接这些夜半“访者”。说也怪,它们竟欲访还休,一见我起床,便立即躲之,藏之,唤之不出。我悻悻然,复关灯上床,但已睡意全无。
这些“访者”也真怪到了极点。我一灭灯,它们又嘤嘤嗡嗡地来了。真有点我进它退、我退它进的味道。我本好客,如此三番,也不禁愤愤然。干脆开灯长坐,希望它们不再与我捉迷藏,出来与我一见。可它们偏偏犹抱琵琶半遮面,似乎谦虚。我决心要它们露出庐山真面目,一睹它们的尊容。于是旮旯里瞧瞧,床底下瞅瞅。
谁知它们隐身术极高,我终不得其面。你不肯露面,我也不过分恭候,开着灯给你们照路,别黑灯瞎火地乱撞,也算不失一礼。
躺到床上,一拉毛巾被,好家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它们一下子赤裸在了我眼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它们的面目,实在称不上尊容,难怪它们不好意思与我对坐。它们一见我,便惶惶然,抱头鼠窜。我急了,伸手挽留,果真有一位被我抓住。没想到它竟如此不堪一抓,我没觉用力,它已奄奄一息,来不及与我对答半句,就一命呜呼。我不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看着手掌上的血迹,我才知道它们来访的确没安好心。不是来与我交流文化,不是来与我亲热,而是要喝我薄薄皮肤下流淌的血。
我等小文人的血本不足惜,可也用不着你们来为我更新换代。一掌下去,保你们血肉模糊,只不过我不愿看见自己的鲜血从你们肮脏的躯体里流出来。
朋友啊,我本善良,别逼我太甚。为了养活你们,让你们能传宗接代,我愿意施舍一点自己的鲜血。量你们那小肚鸡肠,也不能将我的身体榨干。只是我管住管吃,别再在夜半时分无休无止地跟我纠缠。再有一点,我身体强壮,血液丰富,你们也别忘了搞好计划生育。家族大了,人口多了,我也吃不消,别让这些蚊子蚊孙们抢夺了你们的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