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萧绎为了儿子萧方等而一直不舍得杀徐昭佩,可见他还是个重情的人,至少这份情能将徐昭佩带给他的一切耻辱都遮盖掉。可我又忍不住想,徐昭佩在做下秽乱之事时真的是无知愚蠢吗?没准儿她一直期盼的就是这样,宁可在放荡中死去,也不想忍屈含辱地活在金丝笼一样的宫中。
好事者总喜欢虚言附会,说萧绎的着作《金楼子》
记述了徐昭佩的淫行。然而在那份记述了许多古今帝王野史的书册里,从始至终,萧绎都没有留下任何指责徐昭佩淫乱之事的文章。他可能是怕家丑外扬,也有可能是萧绎对徐昭佩有一丝怜悯的爱,这很难说。
有时候,爱与恨的距离很短,爱极便容易恨极。徐昭佩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萧绎却一直在忍受她,这其中,也许依然存留了一份扭曲的爱。
边塞寒夜月
乍看诗题,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姓名何以为诗呢?这是为某个人写的诗吗?不过,如果了解了那个时代的诗歌特色,也就不足为奇了。“姓名诗”是咏物诗的一种,萧绎总喜欢在语言和形式上追求精巧细腻,于是动不动就写上一堆歌曲名体、姓名体、鸟名体、兽名体的诗。
这些诗作基本上都是无聊玩乐的作品,但这一首《姓名诗》多少还有些深意,我们至少能读出一种慷慨之气。
其实,最早的姓名诗是通过诗句的暗示或字形的离合将人物的姓名藏于诗中,汉末的孔融有《离合作郡姓名字诗》,同类诗在汉魏时代一直较为流行。东汉的炼丹理论家魏伯阳曾有一首暗藏自己姓名的《周易参同契》诗:
委时去害,依托丘山,循游寥廓,与鬼为邻。伦寂无声,化形为仙,百世一下,遨游人间。敷陈羽翮,东西南倾,汤遭厄际,水旱隔并。柯叶萎黄。失其华荣,各相乘负,安稳长生。
“委时”四句可凑成“魏”字,“伦寂”四句藏“伯”字,“敷陈”四句是“阳”字,“柯叶”则为“歌”
字。魏晋南北朝时还没有科考制度,依靠九品中正法推举官员,而郡望与门第便成为了一个人入仕为官的重要依据。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氏族名望越发受到人们的重视,而这种姓名诗就更加兴盛了。南梁文人,“竟陵八友”中的沈约就曾为大梁朝写过一首《和陆慧晓百姓名诗》:
建都望淮海,树阙表衡稽。井干风云出,柏梁星汉齐。皇王临万余,惠化覃黔黎。吉士服仁义,宿昔秉华圭。庸贤起幽谷,钦言非象犀。端委康国步,偃息召邦携。举政方分策,易纪粲金泥。伊余沐嘉幸,由是别园畦。曾微涓露答,光景遂云西。方随炼丹子,薄暮矫行迷。
全诗采用集字法,将一百个姓氏组合成一首诗,并描绘了建康都城的恢宏和国家的兴盛。其实这没什么难的,因为中华文字多一半都可以作为姓氏,这不过都是文人墨客们炫耀才华,取乐主上的一个方式罢了。
萧绎的《姓名诗》里似乎没有写出什么人的名字,除非他诗才太高,将谜语藏得太深。要理解萧绎的这首诗,我们可以从他的另一首诗去看。
虎旅皆成阵,龙骑尽能踊。鸣鞭俱破虏,决胜往长榆。细柳浮轻暗,大树绕栖乌。楼船写退鹢,樯鸟狎飞凫。度河还自许,偏与功名俱。
这首诗叫作《将军名诗》,我们读来的确能看到一个驰骋沙场,为国建功,将自家生死抛之于脑后的大将风姿。与此同时,诗中融汇了古代战将的各种别号称呼:
虎旅、龙骑、破虏、决胜、细柳、楼船、大树、飞凫、度河,这些名称在《史记》、《汉书》的《职官志》里都有据可循。
这样一来,我们就仿佛找到了一把解读《姓名诗》
的钥匙,同样是在描述沙场征战,抵御外敌的诗歌里,萧绎把许多姓氏天衣无缝地嵌入诗中。这是他们文人在读诗读史之余的遣怀之作,就好像麻将打久了也喜欢用麻将牌堆堆长城一样。
然而,文字可以如此玩弄,诗意却不能;诗意可以随性,而大业却不能胡为。我好奇的是,当萧绎写下这些诗时,他有没有真心想过征战的意义?“四萧”之中,能谈得上文武双全的只有梁武帝萧衍,而萧统、萧纲、萧绎兄弟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文人,哪怕他们都腰佩宝剑,也没有像他们的父亲那样,从腥风血雨的沙场上闯出性命来。
而萧绎呢,他在战功上还不如萧纲,至少萧纲曾经与外敌对抗过,萧绎却只在最后的几年里,将长槊对准了自家的人。太清三年(549年),萧绎杀了桂阳王萧慥,拉开了他兄弟子侄相残的序幕,也加速了整个王朝的覆灭。
当侯景兵临建康时,萧绎先后杀死了侄子萧誉,侄孙萧栋(萧统之孙);武陵王萧纪派儿子萧圆照支援萧绎去攻打侯景,而他却将军队阻挡在白帝城;另一个侄子萧圆正率领部下赶来与萧绎会合,却被他囚禁在岳阳。
萧绎因为猜忌萧统之子岳阳王萧詧而与之会战,由此丢掉了襄阳。他的八弟武陵王萧纪在成都称帝的时候,萧绎又与北周宇文泰联盟,结果成都被北周吞并。
真的很难想象,此种君王,写下“经时事南越,还复讨朝鲜”一句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萧绎了解江山的真正意义吗?也不知道是这江山的混乱造就了萧绎的心灵扭曲,还是萧绎自身的心理障碍形成了此种境况,他似乎为了达到自己的内心满足,不惜玉石俱焚,即使是对他痴爱了一生的文学艺术,他也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毁灭方式。
江陵城陷之时,萧绎没有选择仓皇出逃。他来至东阁竹殿,命左右侍从将他一生所藏的书籍字画十四万卷统统焚毁,随后拔出腰上宝剑,猛砍殿柱,直至宝剑折断,仰天长叹道:“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四百年后,南唐后主李煜曾得到一本萧绎的《金楼子》,便在上题诗道:
牙签万轴里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不于祖龙留面目,遗篇那得到今朝。
李煜感慨的是,东汉王粲和萧绎因为自身的灭亡而将所藏珍籍统统焚毁的举动远比秦始皇“焚书坑儒”可恨得多。秦始皇只是为了统一思想而焚毁了那些鼓动人心,带动人们思考的书,而《诗》、《书》和百家语等书依旧传世。
王粲和萧绎呢,他们把那些传世之作甚至是古之孤本视为自己的私人财产,丝毫没有为天下人留存一份文道的大义之心。王粲因讳疾忌医死于病痛,萧绎亡了国,大概就是因为他们缺少了这样的大义之心吧。
但更可叹的是,当南唐被宋太祖的铁蹄踏碎时,李煜于皇宫中将南唐三代君主的典籍字画同样付之一炬。这仿佛是命运之神在冥冥中的注定,亦或是像萧绎、李煜这样的亡国之君在某些情感上本就是同类,他们对自我性情的重视决定了他们悲惨的命运,同时也赔付了天下!
井上落疏桐
这首诗还算是一首像样的征战诗,不仅仅是诗面上的意思,更有创作的背景。所谓《藩难未静述怀》正是说的侯景叛乱,萧绎派遣王僧辩南下抗贼的事情。大宝三年(552年)的春天,萧绎命征东将军、尚书令王僧辩率领诸军,自寻阳发兵直指建康城,发出讨贼檄文:
鸣鼓聒天,摐金振地。朱旗夕建,如赤城之霞起;戈船夜动,若沧海之奔流。计其同恶,不盈一旅。君子在野,小人比周。何校灭耳,匪朝伊夕。舂长狄之喉,系郅支之颈。今司寇明罚,质夫所诛,止侯景而已。黎元何辜,一无所问。诸君或世树忠贞,身荷宠爵,羽仪鼎族,书勋王府,俯眉猾竖,无由自效,岂不下惭泉壤,上愧皇天!
一篇好的讨贼檄文可以胜过百万雄兵,刀兵固然能取人性命,令人生惧,但唯有攻心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侯景叛乱,活活饿死了梁武帝萧衍,又派人弑杀了梁简文帝萧纲,大梁朝的百姓们接连失去了精神的领袖,只翘首期待着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的人。
这时候,萧绎出现了。一篇檄文,写义军之勇,述贼子之恶,怜百姓之痛,恨王公之弱。萧绎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老百姓的心里去了,其他皇室子嗣俱都陨灭,而萧绎是萧衍亲子,还有谁会不服他呢?
萧绎固然不是最成功的政治谋略家,因为他的权谋最终失败了。可单单就此事而言,萧绎却的确谋划得很好。萧绎一直在为自己登上皇位而打算,所以在侯景叛乱之初他总是对勤王救驾之事犹豫不决,徘徊不进。
此时此刻,萧绎成功了,兄弟子侄非死即伤,他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成了人们精神的首领,一旦他灭了贼寇侯景,他就是帝王了。
王僧辩和交州司马陈霸先会盟与白茅湾,筑坛歃血,奔向建康。侯景听说讨伐大军到来,下诏历数湘东王萧绎和征东将军王僧辩的罪过,而所有听到这份所谓的诏书的人,都笑了。一个月后,王僧辩和陈霸先攻破建康城,侯景出逃。